在所有的海洋生物中,鲸鱼让我特别着迷,这或许是因为我知道它们有着极其发达的大脑,同时又生活在一个难以捉摸、压抑而寂静的世界里。它们的大脑结构非常复杂,有人甚至认为,要不是令人沮丧地缺乏四肢,它们很可能已经超越人类,统治地球表面了。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由于它们的体形和栖息地与大白鲨类似,很多人将二者混为一谈,其实后者的大脑小而简单。尽管很早以前,捕鲸人就有关于他们的猎物具有非凡智力的奇怪传说,但是直到近代,这些事实才逐渐为人们广泛接受。美国的所谓“海洋馆”会让馆内的鼠海豚和海豚囚犯们展现出高智商、和善和顽皮的个性。它们出人意料地表现出取悦人类和与之合作的愿望它们会与饲养员玩球,浮出水面与他们打招呼,并高兴地捡起不小心掉进水池里的女士手提包等类似物品。毫无疑问,它们彼此之间也乐于互助。与许多动物一样,它们的行为与人类的非常相似,但也许比大多数动物更胜一筹。然而,由于鲸脂能抵御极地海洋的寒冷,人类从一开始就为它们选择了最残忍、最痛苦的死亡方式,那就是将鱼叉深深地插入活生生的鲸鱼体内。

直到最近,动物学家们还认为鲸鱼是哑巴,而能够协调相距甚远的鲸鱼个体行动的交流系统,以及它们在海水浑浊不清时能够探测物体存在的“第六感”都尚未被发现。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愚昧地以为,其他生物感知世界的感官在很大程度上一定与我们自己的相似。事实上,人类利用了科学发明,才刚刚开始接近鲸鱼与生俱来的感知方法。它们不仅能探测到比人耳所能听到的声音频率高出四倍的声音,而且还拥有一个高度发达的系统。我们最近发现,它与雷达非常相似,可以持续发送超声波音符(note),而返回的“回声”会向它们传达其探测范围内的所有物体的位置、大小,可能还有更多人类尚未猜测到的信息。水下录音设备现在还证实,鲸鱼族群成员之间几乎一直在交谈这些声音很少或者从未在一条鲸鱼单独存在时出现,而是在其附近有其他鲸鱼时才会出现。

因为人类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所以人类认为它们是哑巴。如果能听到鲸鱼被鱼叉击中时发出的痛苦叫声,人类就有可能(但也仅仅是有可能)对屠杀鲸鱼更为自责不过,即使看到两头成年鲸鱼努力让一头受伤幼鲸的吹气孔保持在水面上,捕鲸者的态度也不会改变。

被死去鲸鱼包围的捕鲸船

当然,对于偶尔来到海边的游客或船上乘客来说,要想从瞬间瞥见的鼠海豚的鳍中推断出其复杂而又令人兴奋的特征并不容易;事实上,令人惊讶的是,知道海豚其实是一种鲸鱼的人寥寥无几。

鼠海豚身长六英尺,体态矫健优雅,是卡姆斯费尔纳海湾最常见的鲸类访客。与活泼喧闹的海豚不同,它们生性害羞、内向,人们需要有闲暇和耐心,才能看到更多它们的身影,而不仅仅是那像安装在缓慢旋转的轮毂上的钩状小鳍。闲暇才能使人收桨,静止不动,耐心才能让好奇心战胜胆怯。然后鼠海豚会在船边喷气,发出轻微的喘息声,似乎受了惊吓。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它们惊奇和探究的眼神和人类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一样清晰可见。那张还不会抑制情感的孩童般的脸,跟虎鲸之外所有鲸鱼的脸一样,显得很和蔼可亲,甚至很友善。但是它们不会停留在那里让人盯着看,在那迅速的换气之后,它们会急速潜入幽暗的水中,忙自己的事去了,而不会像海豚那般逗留嬉戏。

有一年夏天,十七条宽吻海豚在卡姆斯费尔纳海湾整整待了一周,它们似乎一直在等待游船出海与它们玩耍。除非人类观众近在咫尺,否则它们懒得跳跃、嬉戏。但是当我们开着汽艇航行在它们中间时,它们就会和我们玩那种热闹、好笑的捉迷藏游戏。另外,还有一种水上捉瞎子的游戏在这种游戏中,我们在船上的人在它们眼里简直就是瞎子,它们可以想出任何手段来给我们一个惊喜或惊吓。游戏刚开始时,总是固定不变的老一套,它们会成群地在水里推进,每隔五到十秒,它们的鳍就会从水里有力地向前冲出一大截,而我们则紧随其后,看看到底能靠它们多近。当我们离它们约五十英尺时,它们会突然消失。此时,水面上一片寂静,而它们却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突然转身,悄悄地游到船的正后方。有时它们会在水下停留很长时间,我们便关掉引擎,静静等待。这是属于海豚的时刻。只要我还活着,无论未来还会见到多么壮丽的景象,我永远不会忘记海豚跃出水面那一刻的纯粹的荣耀它们一条接一条从船身旁跃出海面,腾空而起,足有十英尺高,像一道闪烁着银色光芒的抛物线。当时,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后来我才意识到,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烟花发射器接二连三的发射,当每条海豚几近垂直地从波浪中射出水面时,发出的剧烈呼气声与烟花发射时划开空气的声音如出一辙。

在这群海豚中,有六七条小海豚,身长不过四五英尺,而它们的父母有十二英尺长。小海豚紧跟在母亲身边,总是在右边。我注意到,当海豚妈妈跃起时,它们会严格控制自己的动作,以适应小海豚的能力,跃起的高度不及那些没有孩子的成年海豚的一半。

这群海豚说话的声音,人耳完全可以听到。它们离船只很近的时候很少说话,通常都是在一两百码的距离外直线前进时才开口。当海豚强而有力地向前推进并破水而出时,它们中的一条或几条就会发出介于尖锐的哨声和“吱吱”声之间的声音,单个音大约持续两秒钟左右。奇怪的是,我找不到任何关于鲸鱼声音的书面记录,比如这种可以在水面上听到的清晰甚至刺耳的声音。

灰海豚,或者更确切地说,里氏海豚,比宽吻海豚长几英尺,也会在夏天光顾卡姆斯费尔纳海湾。以前捕鲨的时候,我总把它们看作是海洋中的小丑,因为它们玩耍起来总是很粗野、不按常理出牌。不过,来卡姆斯费尔纳的这群里氏海豚与宽吻海豚相比,庄重严肃,几乎每次都带着胖乎乎的小海豚,并一心一意地觅食和躲避危险。跟其他海豚不同,它们不允许船只靠近,似乎很反感人类的存在,如果经常被人类尾随,它们很快就会离开海湾。

大多数教科书都把里氏海豚描述为稀有动物,事实上恰恰相反,夏季到访赫布里底群岛的所有小型鲸类中,里氏海豚是最常见的一种。在我从事捕鲨业的那些年里,我们的主力捕鲨船“海豹号”整天都在海上巡游,寻找不同形状的鳍,一星期能看到六七群里氏海豚的情况十分常见。与大多数其他种类的鲸鱼一样,渔民们给它们取了名字,有时,甚至用同一个名称来描述几个不同的种类这让探究的科学家感到困惑。因此,只有通过相对罕见的个体鲸鱼搁浅事件,物种的存在才能得以确认。围网的渔民称里氏海豚为“低跃者”(lowpers)或“碰撞者”(dunters),这两个词源于它们看似漫无目的、随意跳跃的习性。实际上,与白侧海豚和普通海豚不同,里氏海豚和宽吻海豚并不以一连串低空跳跃、掠过波浪的方式行进,它们似乎只在闲暇和嬉戏时才会跳跃。

事实上,一个有经验的人很难将里氏海豚的鳍与其他动物的鳍混淆,除非是雌虎鲸的鳍用“母牛”(cow)这个阴性名词来称呼这种海洋中最可怕的动物可能有些奇怪,用“公牛”(bull)来称呼它的屠夫伴侣也好不到哪儿去,但这种术语已约定俗成。有时,人们会竭力从陆地动物中寻找类似的动物来形容它们虎鲸被称为海中之狼、海中之虎、海中鬣狗,但这些说法都不太贴切,或许没有其他哺乳动物能有虎鲸那样的凶残属性。

虎鲸

任何人写到虎鲸时,都会发现有必要描述在一头虎鲸的胃中发现的东西这些东西给人的印象太直观太震撼了,我在此也想再重复一次。这头虎鲸的胃里至少有十三条鼠海豚和十四只海豹。可以说,就是对海中巨兽利维坦来说,这也是一顿丰盛的大餐了。然而,与大型鲸鱼相比,虎鲸只是一头小兽,雄鲸长不过二十五英尺,雌鲸只有十五英尺。成年鼠海豚长六英尺,海豹种类的平均体形也不小。但虎鲸们成群捕猎,那时,就连巨鲸也难以幸免。它们成群结队地攻击巨鲸的舌舌头本身可能就有一吨重。一旦舌头被撕裂,这头巨兽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虎鲸们则正好大快朵颐。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海岸边几百码远的地方躺着一具棕色海豹的尸体。它刚死没多久,头的前半部分已经不见了,眼睛前部的颅骨被什么东西给咬碎了,一侧腹部的肉和脂肪被撕开,造成一道约一英尺长的伤口,露出内脏。尽管可能存在其他解释,但都不太能站得住脚。实际上,这是典型的虎鲸杀戮行为。在海斯凯尔,灯塔上的人告诉我,他们曾亲眼看见过虎鲸们袭击海豹,不为猎食,只为取乐。最后,海豹们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被弃置于礁石之上,慢慢死去。

每年都有一两头虎鲸来到卡姆斯费尔纳,但不会在此逗留。如果它们逗留不走的话,我会尽我所能,采取任何手段将它们杀死,否则,它们会赶走海湾周围的其他海洋生物。再说,我也不想在小船上与它们为伍。关于它们袭击人类的传说有很多,但经证实的记录却很少,不过,不管怎样,我可不想成为第一个受害者。去年整个夏天,一头雄虎鲸在卡纳岛的小港口引起了公众的恐慌。约翰洛恩—坎贝尔和我一样,不愿意成为虎鲸饮食研究的小白鼠,他写信向我请教如何消灭它。我自作聪明地建议他射杀它,并就射击的精确时间和精准部位给出了合理指示。但我当时远在三十英里之外,我敢说,我的建议在卡纳岛听上去并不像在卡姆斯费尔纳听起来那样合理且有建设性。

本文节选自《闪亮的水环》([英]加文麦克斯韦尔 著,陈新宇 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5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