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终之前,苏格拉底直截了当地打发走了自己的妻子克珊西佩,表示自己希望在男性朋友们的陪伴下死去。这一戏剧化的夸张情节反映出了那个时代夫妻之间的感情距离。丈夫与妻子之间的疏远也延伸到了其他领域。雅典的男性和女性各自过着不同的社会生活,而我们手头的大部分信息都是关于男性的。一个似乎容易一点的处理办法是去描述男性的生活,然后轻描淡写地声称,女性并未参与其中的大部分事务。

母亲给婴儿哺乳的场景,红像陶水瓶,约公元前440-前430年
女性的幽居生活
男女有别在空间上得到了强调。男性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公共场所,如集市上或体育馆里;受人尊敬的女性则待在家里。与男性逗留徘徊其中的富丽堂皇的公共建筑相反,雅典古典时代的私人住宅通常是阴暗、肮脏、有害健康的。
女性之所以待在家里,不仅仅是因为她们的工作性质没有提供多少外出的机会,还因为受到了公共舆论的影响。许多家庭都会拥有至少1名女奴,但即便可以使唤女奴,妇女还是会受到家庭、丈夫与孩子种种需求的束缚。相对富有的妇女们通常会有更多时间待在家里,差遣手下的奴隶们出去跑腿。没有奴隶可使唤的贫苦妇女们就无法做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事实上,妇女们也喜欢结群搭伴,在打水、洗衣服或借东西的时候彼此闲聊几句。
各个阶层的女性都会外出参加节庆与葬礼。妇女与哀悼之间的密切联系在较早时期就已非常显著,并一直延续到了古典时代。为了促进雅典城邦的民主化,梭伦立法限制了女性对葬礼的参与度,因为雇佣大批妇女进行仪式化哀哭正是显赫家族展示其自身财富的手段。从前在庭院里进行的停尸环节如今挪到了室内。只有60岁以上的妇女以及侄女和更近的女性亲属,才有资格进入死者的停尸房,跟随男性送葬队伍护送遗体前往墓穴处。克珊西佩在苏格拉底被处决当天受到了冷遇,但苏格拉底的举动并不是常态。当一些男子被臭名昭著的三十僭主判处死刑时,他们会召唤自己的姐妹、母亲、妻子和其他女性亲属前来探监。
女性是否会参加戏剧表演是一个争议较大的问题。她们似乎确实参与过,但持相反观点的说法也具备可信度。戏剧节庆活动源自对狄俄尼索斯的崇拜,所有角色都应由男演员扮演。但欧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侣》(Bacchae)表明,女性也是狄俄尼索斯崇拜的狂热参与者。但没有奴隶照看孩子,妇女们可能都没有时间参加一整天的表演,甚至无暇观看一场完整的戏剧表演。这一争议的有趣之处在于,尽管近年来关于该话题的讨论连篇累牍,但女性无论是缺席还是在场,其实都没有被古代作家的现存文本注意到。
两性隔绝的习俗在私人住宅的设计中也有所体现——住宅内部空间会被划分出专属于男性和专属于女性的区域。女性通常住在相对幽深的房间里,远离街道与房屋的公共区域。如果一座房屋分为两层,妻子会带着女奴住在楼上。性别空间的划分可以限制女奴在没有主人准许的情况下生儿育女。
然而,一些线索似乎暗示,这种通行的体统标准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后期被废弛了。安多基德斯提及过一个臭名昭著的三角婚姻关系,其中涉及卡利阿斯和2名女性公民,一个是他的合法妻子,另一个是他的丈母娘——但做了他的妾,最后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例子是亚西比德的妻子希帕瑞特,她离家去办离婚手续时似乎展现出了非凡的独立性。
另外一名出身高贵但举止乖张的妇女是阿尔克迈奥尼德斯(Alcmaeonides)的妻子阿伽里斯特。她是证明亚西比德在查尔米德(Charmides)家里庆祝了秘仪的三位证人之一。按照和平时期对妇女约束的严格程度来看,她能够在深夜目击这一庆祝活动,并公开指认几名参与者的做法是不同寻常的。
自由女性通常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以免被近亲之外的男性看到。一位演说家坚称,一些良家妇女甚至不愿意被男性亲属看到,而陌生男子在另一位男子的家中侵扰女性的做法已相当于犯罪行为。在公元前4世纪初,一名杀害妻子情夫的男人描述了其居住环境的鲜明图景:
雅典人啊,当我决定结婚,并迎娶一位妻子过门时,起初我既不过多干预她的生活,也不允许她过于放纵地为所欲为。我尽可能密切地关注着她的举动,一丝不苟地尽着自己作为丈夫的职责。但在儿子出生以后,我开始信赖她,将自己的全部财产都交到她手里,认为这是我们亲密关系的最可靠凭证。
雅典人啊,她起初是极其优秀的妻子。她聪明、节俭,将家里的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但在此之后,我的母亲过世了,她的撒手人寰成了我后来一切麻烦的根源。因为就在我妻子参加葬礼的时候,这个男人看见了她,并慢慢勾引了她。他总是等着我们家里去集市买菜的女奴,给她出主意,最终收买了她。
先生们,我必须先向你们交代,我的小家分为上下两层,女性的活动空间在上,男性的活动空间在下,二者的面积是相等的。
我们的儿子出生后,他的母亲亲自哺乳。为了避免她每天下楼给孩子洗澡时出什么意外,我搬到了楼上,女人们搬到了楼下。这样一来,我的妻子经常下楼跟孩子一起睡,以便随时给他喂奶,免得他哭闹。这种做法久而久之便成了惯例。
这种局面维持了很长时间,我从未产生过任何怀疑。头脑简单的我相信,自己的妻子是雅典城里最贞洁的妇女。
先生们,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有一次,我突然从地里回来。晚餐过后,我的儿子开始哭闹。事实上是因为家里的女奴故意挑逗他哭闹,因为当时那个情夫就藏在家里——这是我后来得知的事情。
我吩咐妻子去给孩子喂奶,不要再让他哭闹了。她起初表示拒绝,似乎很高兴看到我离开许久后回家。最后我生气了,命令她赶紧下去。
她说:“对,那样一来,你就可以挑逗这里的小侍女了。你之前喝醉了的时候就拉扯过她!”
我大笑起来。她起身走出房间时带上门,假装在开玩笑,把门闩上了。我没有多想,完全不曾怀疑,因为我很想在长途跋涉后睡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她回来打开了门。我问她夜里为何大门有响动。她说孩子身边的灯灭了,她得出去向邻居借个火。
我没再多说什么,认为事实的确如此。但是先生们,我突然发现,她的脸上似乎化了妆,尽管那时离她兄弟去世还不到30天。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什么都没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上文的陈述者优弗利图斯(Euphiletus),正在针对蓄意杀人罪的指控为自己辩护,因为他和朋友们一道杀死了被他们捉奸在床的埃拉托色尼。
这段话引起了人们对优弗利图斯动机的一些怀疑。在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之后,他们的婚姻目的便实现了。优弗利图斯小心翼翼地指出,妻子的不检点行为是在孩子出生以后,因而他儿子的合法身份是不容置疑的。他自己搬到了楼上,可能是在那里与女奴偷情。他承认妻子对自己有过这方面的指责。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指责并非无的放矢;不然就无法解释为什么深夜给孩子换洗的是母亲,而不是女奴。尽管我们无法证实此事,但优弗利图斯很可能扣留了妻子的嫁妆,把它留给了儿子,作为对她通奸行为的惩罚。如果戴绿帽子的丈夫必须退还嫁妆,那么他就等于是为并非由自己犯下的罪行遭受惩罚;而倘若与人通奸的妻子在没有嫁妆的情况下回到亲戚身边,他们可能要因为没教育好她而被课罚金。优弗利图斯的经济状况一般。他承认自己房子很小,家里只有一名女奴,并且没有找奶妈。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在家中划分出专属于丈夫和妻子的不同区域,虽然妻子有时候会睡在丈夫房里。(他声称自己起初不过多干预妻子的生活,可能是很少与她同房的委婉说法。)
良家妇女们的衣饰也能遮挡陌生男人的目光。按照现代标准来看,当时女性的服饰是很简单的。古典时代良家妇女常穿的衣服布料通常为羊毛或亚麻,妓女们则会身穿用番红花染色、如薄纱般透明的衣服。女性的服饰风格为爱奥尼亚式或多利亚式。两种风格的衣饰都可以搭配披肩(himation),披肩也可以像头巾一样罩在头上。由于爱奥尼亚式希顿衬袍更能蔽体,它被更多地用作公共场合的服饰。短袍则被当作家居服、睡衣和衬裙。凉鞋和拖鞋的样式很多。有人会穿用皮条拴起来的夹趾凉鞋,以及绑带绑至小腿肚的凉鞋。一些妇女还会穿厚底鞋,以便让自己看上去更高。
陶瓶画描绘了妇女们沐浴和梳妆打扮的场景。她们会烧掉或拔掉自己多余的体毛。主妇和妓女们都会使用化妆品。皮肤白皙的女子被认为是更有魅力的,因为那表明这位妇女足够富有,不需要到太阳底下暴晒。为了营造这一效果,妇女们通常会在身上涂抹白色铅粉或打遮阳伞防晒。她们还会在两颊涂抹胭脂。
尽管女性的服饰非常简单,她们的首饰和发型有时却相当复杂。妇女们喜欢披散着头发,头顶戴着冠冕或头带,或者把头发盘成一个发髻,用发带或网兜固定住。她们有时也使用假发。女奴们通常留着短发。那个时代保留下来的一些精致珠宝至今仍令人叹为观止:它们跟铜镜、化妆品盒一道保存在妇女们下葬的墓穴里。
一些妇女的墓碑浮雕会描绘她们从奴隶呈上的盒子里挑选珠宝,或是对着镜子打扮自己。我们注意到,古风时代的阿提卡境内缺少纪念妇女的墓穴,并大胆猜测,此类坟墓的缺失可能跟公元前6世纪反奢侈法案的生效有关。由于妇女的服饰与活动往往是对丈夫财力的一种展示,当考古学家们在女性墓葬中发现反映家族地位的标志以及有闲阶层使用的日用品时,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名女性的墓碑,约公元前400年

赫格索(Hegeso)的墓碑,约公元前400年
女性的身体状况:早婚早育带来的损伤
对几何陶时代墓葬的研究表明,女性在生儿育女阶段的死亡率会提高。分娩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美狄亚曾声称,自己宁愿去前线冲锋陷阵3次,也不愿生1个孩子。许多妇女都会向分娩女神厄勒梯亚敬献感恩祭。死于分娩的妇女的长袍会在布劳伦献给阿耳忒弥斯,因为后者乃是女性生命周期的保护女神。一些古典时代的浮雕也会表现明显死于分娩的妇女形象。从古典时代起,直至罗马时代,向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提供馈赠的女性一直比男性多。
母亲和接生婆通常会帮妇女分娩。一些男医生也会帮忙。但希波克拉底的《格言集》(Aphorisms)中的一些例子表明,他们实际上也帮不了什么忙:
30.急性疾病对于孕妇而言是致命的。
31.孕妇失血时容易诱发流产,尤其是在胎儿很大的情况下。
32.如果女性呕血,这一现象会在来月经时停止。
41.确定一名妇女是否怀孕,可以让她在没吃晚饭的情况下喝蜂蜜酒。如果她胃部岔气,就是怀孕了;反之则没有。
42.如果孕妇怀的是男孩,她的气色会很好;怀女孩的话,气色会很差。
43.子宫肿胀对孕妇而言是致命的。
48.胎儿是男孩的话会向右倾,是女孩的话会向左倾。
49.当医生用药帮助分娩后的孕妇打喷嚏,以便排出胎盘时,要记得堵住孕妇的口鼻。
早婚早育以及长期生活在室内都对雅典女性的健康很不利。在一生可生育的20年中,女性的妊娠次数主要集中在头10年里。这意味着她们在16-26岁期间面临着极高的生育风险。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普鲁塔克出于某些原因仍主张早婚,但他也称赞过斯巴达女孩们18岁才出嫁的习俗,认为这个年龄段的女性身体更适合生儿育女。色诺芬、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相信斯巴达社会中与女性相关的习俗更合乎健康标准。色诺芬称赞斯巴达人一视同仁地养育女孩和男孩,指出这种举动在希腊人中并不常见。而关于男童女童的区别对待,有时从新生儿哺乳期便开始了。在公元前489年,波斯波利斯城内向爱奥尼亚妇女发放的“母亲津贴”中,生男孩的母亲分到的葡萄酒、大麦酒和谷物是生女孩的两倍。
色诺芬也赞成斯巴达人鼓励女性锻炼的做法,认为那有助于她们保持适合生育的身体状态。斯巴达妇女的健壮体格引得喜剧《吕西斯特拉特》中的雅典主妇们议论纷纷。当然也有人认为,承担烦琐的家务,尤其是在织布机前穿梭往返,也为雅典妇女们提供了足够的锻炼机会。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为女性设计了一套锻炼身体的计划,并指出男女首次做父母的最佳年龄为女性20岁,男性30岁。后来,在《法律篇》中,他将女性婚育的最低年龄下调至16-20岁之间。
亚里士多德主张强制孕妇们锻炼身体,他建议通过一项法令,要求孕妇每天必须出门,膜拜保佑分娩的诸位神明。他还声称,女性过早生育是不妥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生女孩的概率更大,并且母亲们会忍受更大的痛苦,也容易在分娩时死亡。他建议男女的最佳婚龄为女性18岁,男性37岁。
确实有很多女性活到了适育年龄之后。但我们手头关于停经的记载要远少于月经初潮的记载,说明活到那一阶段的妇女相对较少。停经的年龄通常在40-50岁之间。梭伦的丧葬法令准许60岁以上的非近亲女性参加吊唁,说明确实会有一部分妇女活到高寿。高龄男性同样存在,但老年人口仅占总人口很小的一部分。

(本文摘自萨拉波默罗伊著《女神、娼妓、妻子与女奴:西方古典时代女性的社会生活》,吕厚量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5年8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