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露思和陈伟霆领衔主演的都市爱情剧《许我耀眼》,意外地成为国庆档热度最高的剧集,还创下播出平台今年以来的热度纪录。虽然分析者常常对通俗影视作品保持审美区隔的姿态,但在娱乐方式多样化、长剧不断萧条的今天,一部“爆款”得以生成,往往根植于其对某种集体无意识的激活,或对社会情绪的敏锐捕捉,或对时代精神症候的转译,也便具有某种解读价值。

《许我耀眼》首先讲述了一类“经典”的故事——一个贫穷的年轻人,为了往上爬,选择了“欺骗”。从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经典《红与黑》《高老头》,到20世纪影响力巨大的侦探小说《天才雷普利》系列,再到近些年的热剧,比如2022年的爆款韩剧《安娜》、去年的爆款国产剧《新生》,它们均聚焦于一个永恒的议题:阶层的鸿沟与年轻人野心的矛盾。不论在什么年代,一部分年轻人不得不面对资源、身份与欲望之间的拉扯。这种矛盾始终存在,这类故事始终有生命力。

《许我耀眼》以通俗剧、甚至略带狗血的方式展开,但它的前半程,在阶层叙事上突破国产剧“嫌贫爱富”的惯性,不止于刻画底层青年的“于连式”困境,更详尽揭示上位者更为寡廉鲜耻的“欺骗”。只可惜,剧集并未将这一尖锐的双重批判贯彻到底,其叙事逻辑在后半程悄然滑向了它所试图揭示的现实规则的反面。

“于连式”困境

“困窘的年轻人为了往上爬而选择欺骗”的母题叙事,经过反复的影视演绎后,逐渐形成两种大类型。

第一种类型可以称之为“于连式叙事”。于连是法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司汤达创作的不朽作品《红与黑》的主人公,于连出身卑微,但拥有才华与野心,渴望突破阶层,却被时代的枷锁牢牢困住,最终在理想与现实的撕扯中成为牺牲品。于连的悲剧,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当一个社会用“出身”而非“能力”定义人,用“伪善”而非“真诚”衡量人,再优秀的个体也可能沦为利益的奴隶。“于连式叙事”带有鲜明的批判现实主义倾向,经由底层青年的堕落,批判社会的不公、阶层的固化。

另一种类型即“雷普利叙事”,雷普利是美国20世纪侦探小说家帕特里西亚海史密斯创作的《天才雷普利》的主人公。雷普利的堕落确有现实外因的助推,阶级鸿沟让他从一开始就站在“不平等”的起点,但同样身处底层、面对阶级差距的人不在少数,雷普利却走向伪装与杀人的绝路,他的堕落更多是出于个人极端而卑劣的私欲。在雷普利的世界里,“自我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道德、情感、他人的生命,都可以成为保全自己的“牺牲品”。他先失手杀害了他渴望成为且爱慕的富二代迪克,之后假冒他的身份纵情享受,接着他杀掉了识破他“假冒迪克”的弗莱迪,最让人唏嘘的是他杀掉了真心爱他的彼得……他得到了财富,却将灵魂彻底交付给恶魔,从此生活在欺骗与圆谎中。

电影《天才雷普利》中的雷普利

在近年来流行的一些影视作品里,譬如韩剧《安娜》与国产剧《新生》,主人公都是不同处境下的“于连”。当下的社会情绪更深刻地共鸣于阶层固化的现实与向上攀登的艰难,创作者通过赋予主角无奈与挣扎,让他们的选择不只是个人道德的沦陷,也构成对结构性不公的一种控诉,观众也更容易共情这一类主人公。

国产剧《新生》的男主角费可

《许我耀眼》中的许妍,也依然如此。

许妍成长于一个充满情感忽视的普通家庭。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从小被父母寄养在姥姥家,高考前夕,父亲以家境困难为由剥夺她的考试资格,将资源全给姐姐……她渴望通过改变阶层,摆脱被忽视、被抛弃的命运。大学毕业后,许妍成为一名电视人,心怀新闻主持人的梦想,工作中拼劲十足,可是这一份努力在资源与人脉面前还是不堪一击。当她辛辛苦苦做节目策划,领导却还是选择更有背景的同事作为主持人,许妍不甘地向领导争取机会:“我刚开始做《家宴》的时候,策划书上就只有这两个大字,立项目、请嘉宾、采访、拍摄(都是我亲力亲为),后期字幕,一个一个都是我自己校正的。我知道做节目不要纸上谈兵,所以我自费学了烹饪,我想给节目换一点好的食材,我贴了自己的工资,《家宴》到现在已经三年了,我无数个加班熬夜换来的……”领导只以一句领导有领导的考量搪塞,让她别再钻牛角了。许妍的努力只是“基础门槛”,没有资源托底,再扎实的专业能力也只能停留在底层执行层面,永远触不到新闻主持人的梦想。

许妍遭遇“于连式困境”

后来因为采访工作,许妍偶尔结识了富二代沈皓明(陈伟霆饰),沈皓明的温柔体贴以及对许妍的坚定选择,让许妍爱上了他。但是,许妍所处的普通阶层与沈皓明代表的豪门阶层之间的巨大差距,让她陷入严重的身份焦虑,她清楚地知道沈皓明的母亲对于门当户对的看重,她贫穷的出身不可能过沈母这一关,于是她选择虚假包装自己的出身。许妍找陌生人扮演“高知父母”,为了让谎言更可信,她提前让假父母背稿,还准备了科研资料、业内权威书籍当见面礼,还让假父亲提前练习签名……许妍成功地瞒天过海,嫁入豪门。

许妍请来“假父母”,编造自己的身世

许妍的欺骗虽然带有强烈的主观性,但她并不是“雷普利”,她没有为了掩盖秘密去威胁或伤害他人。譬如面对知晓她真实身份的恶人的威胁勒索,她宁愿卖掉沈皓明送的豪车填补窟窿,也不愿意沈皓明受骗。在很大程度上,许妍的“欺骗”所要折射的,还是典型的“于连式”困境——一个怀揣才华与热望的个体,为挣脱原生家庭的桎梏、跨越看似不可逾越的阶层壁垒,做出错误的抉择,成为一个“假人”。当上升通道收窄,当努力与回报之间失去应有的因果关联,是坚守纯粹而可能永无出头之日,还是戴上假面换取可能的闪耀?

“雷普利式”的上位者

学者毛尖曾批判国产剧存在着某种“嫌贫爱富”的倾向。就像国产剧《北京爱情故事》中,穷小子石猛一“堕落”,就遭到周边所有人的痛斥,富二代程锋的过错则被轻飘飘带过,毛尖犀利批评道:“有钱人做什么都可以被轻描淡写,再不堪也有‘控制不了’兜着底,但是穷人,穷人在任何时刻,都不可以失控,不可以僭越,尤其是,不能去惦记富人的钱。”而在其他大量偶像剧中,我们虽然也常看到那些开局霸道、冷酷、自私的富二代主角,但他们的“恶”服务于“先抑后扬”的功能,为后续被爱情感化、浪子回头做铺垫,并且,剧本从未深入展示这些行为给真正的弱者带来的具体伤痛与结构性压迫,他们的“过错”被轻飘飘带过。

或许是无心插柳,《许我耀眼》剧情的前半段竟然戳穿了这一点,编剧几乎是以同等的笔墨详尽描摹了上位者的“欺骗”。原来,不只是许妍“欺骗”了沈皓明,沈皓明从一开始就识破了许妍的骗局,是他“选中”了她。上位者拥有的信息与资源足以编织一张无形的巨网,让任何试图蒙蔽他们的尝试都显得蚍蜉撼树,恰恰相反,他们才是欺骗的高段位玩家,他们的欺骗行径更接近可怖的“雷普利”。

虽然是富二代,但沈皓明正深陷多重困境。他在家族事业中被“太子爷”的标签牢牢束缚,父亲对他心存偏见,不相信他的能力,不愿意放权给他;公司内部也因他依靠出身而非能力轻视他,同事私下议论他靠家族上位。沈皓明还有一个致命软肋:早年他谈过一段恋爱,并有了一个私生子。沈家对这个秘密讳莫如深,对外宣称私生子是沈皓明的“幼弟”、沈家二公子。一旦秘密曝光,会影响父母极为看重的家族体面,也可能直接动摇沈皓明在沈家的继承权。沈皓明迫切需要一段婚姻作为“解决方案”——成家立业,向父母证明自己独当一面;有个“贤内助”,助力自己的事业。

选择谁来当自己的伴侣?她首先得“体面”,能应付父母对“门当户对”的执念。但这种体面最好是“假”的,因为如果对方是真的豪门千金,沈皓明难免受到女方家族权势与利益的“制衡”;一旦他有一个私生子的秘密被知晓,对方岂可善罢甘休,沈皓明势必受到更多牵制。

相形之下,假冒的许妍,反而是一个“完美人选”。许妍“风险可控”。她没有家族背景、没有圈层人脉,在沈家完全无依无靠,所有的“体面”都依赖沈皓明赋予,一旦失去沈皓明的支持,她便会重回底层,这种“依附性”让沈皓明自认为能轻易拿捏她。即使许妍后期发现沈皓明欺骗她的真相,她也没有能力对沈家造成实质性伤害。许妍还“情感可控”。因为原生家庭创伤,许妍极度渴望被爱、被认可,沈皓明只需偶尔表现出“温柔”,就能让许妍心甘情愿为他付出,给他提供情绪价值。何况,许妍本身欺骗了沈皓明,这种愧疚感只会让她加倍对沈皓明好。

此外,许妍还能帮上忙。经过对许妍的“考察”,沈皓明发现她是一个工作能力极强的人,比如昔日她为了采访自己,能快速摸清他的喜好,展现出极强的目的性和资源整合能力。沈皓明在事业上正处于摆脱“太子爷”标签、建立个人人脉的关键期,许妍作为电视主持人,手中的资源和她的执行力能成为他突破事业瓶颈的“利器”。所以,沈皓明才会看似很开明地鼓励许妍追求新闻主持人的梦想——许妍的职业地位越高,能为他整合的人脉资源就越多,他的事业自然也能获得更多助力。

沈皓明更早地布下针对许妍的骗局

从这个层面上看,沈皓明才是更接近“雷普利”的人。他只是不必像雷普利那样铤而走险,但他的所作所为本质上与雷普利很像——精心策划的每一步都建立在对他人的系统性利用与情感操纵之上,许妍的渴望与软肋皆成为他布阵的筹码。上位者在拥有如此优渥资源的前提下,仍会为了巩固并扩大自身权力,进行一场场彻头彻尾的、雷普利式的利己表演,并且只要上位者想要,他们在与弱者的“竞争”拥有碾压式的优势。

《许我耀眼》前半程对沈皓明的塑造突破了国产剧“嫌贫爱富”的叙事窠臼,毫不留情地剖开了上位者精致皮囊下的精明算计与情感冷漠,对“霸道总裁”进行一次冷静的祛魅——“欺骗”从来不是“于连式”小人物的专属标签,它也许是权力结构中上位者更习以为常的生存策略。

剧情行进至此,多少可以理解看起来很烂俗的《许我耀眼》何以爆火了。前半程聚焦于两个隶属不同阶层的“假人”在谎言迷宫中展开的关于控制与反控制的暗战,刷新了都市爱情剧的套路,并以许妍的落败再次映证了一个结构性的困局:即便个体以才华、野心甚至欺骗为武器,试图撬开那扇紧闭的上升之门,最终往往发现,这套看似能快速通关的“于连式”策略,在现实的重压下脆弱不堪。它或许能换来片刻的闪耀,却无法真正撼动权力与资源的既有分配逻辑,反而将个体拖入更深的身份迷失与道德困境,输掉整场关于“自我”的战争。

“真情”抹平一切的幼稚

可惜的是,《许我耀眼》在大众影视作品中的阶层叙事突破,止步于剧情前半程。当剧情进入后半段,许妍决绝提出离婚,沈皓明开始全力挽回,而许妍也终将被沈皓明打动,剧情陷入“霸道总裁爱上我”的俗套想象中——爱情终究抹平了一切。

编剧从一开始就详细铺陈了许妍对于真爱的渴望。她选择编造自己身世和家境,除了“往上爬”的欲望,更关键的原因是,她爱上了沈皓明。许妍以为自己找到了真命天子,为了增加与沈皓明在一起的筹码,为了让沈皓明的父母能够接纳她,她才选择欺骗。

得偿所愿嫁入豪门后,许妍时刻处于被揭穿的风险,她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因为真爱沈皓明,她愧疚感更为深重,对沈皓明全心全意,主动为他排忧解难,给了沈皓明事业上很大的助力。每当沈皓明给她物质上的“奖励”,许妍并没有因此而显得雀跃,反而觉得每完成一件事,丈夫就给自己送礼物时,这份爱有点被量化了。在得知沈皓明从未真正爱上她,她心如死灰,选择离婚,并净身出户。而在沈皓明用许妍梦寐以求的主持人职位威胁她不要离婚时,她也毫不动摇,主动从电视台辞职……

乍一看,编剧对于许妍“真情大于一切”“为了真情才欺骗”的人物塑造,多少是区别于以往的“于连式”人物——他们向上爬的欲望,往往碾压了真情。可稍微一推敲,许妍所谓的“为了真情才欺骗”本就充满矛盾。若许妍真的相信“真情能超越物质与阶层”,就该明白沈皓明若真的爱她,不会因她的真实出身而否定情感,如果沈皓明在意的是虚假的高知家庭背景,那这份情感本就不具备“真情”的内核。许妍选择用谎言去维系一份本就不成立的“真情”,她提前策划、缜密布局,每次谎言面临暴露时,她的第一反应都是升级欺骗,她所谓的“真情至上”,不过是给“通过婚姻往上爬”披上的温情外衣。

不仅如此,准备离婚、一无所有的许妍,反而开始在事业上节节上升,先是尝试直播带货,之后加入民族艺术服装的创业项目,虽然有所波折,但还是成功了……许妍婚前所遭遇的没有资源寸步难行的残酷规则,在她决定离婚后仿佛突然失效——她仅凭个人能力,便在直播带货与创业中乘风破浪。这无形中消解了此前着力构建的阶层批判,仿佛之前的困境不过是因为主人公“没有踩中风口”或“选错了路”。

而在许妍提出离婚后,沈家人后知后觉感受到许妍“真情”的可贵,并纷纷幡然醒悟。比如此前百般挑剔许妍的公公婆婆,在许妍承认自己一切经历造假并选择离婚后,他们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许妍的道歉;甚至,沈母在看到许妍落难摆地摊时,感到一阵“心疼”,在其他贵妇面前维护了许妍的面子。有人说,沈母在这一刻真正接纳了这个豪门媳妇,因为看到她能屈能伸、拿得起放得下、敢拼敢闯的一面云云。非也,沈母的正常反应不应该是——这个“骗子”,肯定连摆摊都是在“作秀”吗?

沈皓明更是开启了“追妻火葬场”。前期的他将婚姻完全视为利益合作,事事以利益权衡为先,是典型的“雷普利式”人格。但许妍提出离婚后,他很快推翻了对许妍的全部预判。各种追妻行为也相当“幼稚”,比如在直播间抢榜一买鸡爪、装心脏病拖延离婚,与他此前用权力和物质掌控一切的行事风格判若两人。从笃定许妍不会离婚的自负,到慌不择路耍小聪明挽回的笨拙,中间没有任何自我怀疑、利益复盘的过渡,仿佛人物内核被强行置换,与前期“雷普利”人设彻底割裂。

有一部分观众觉得沈皓明追妻的情节很“甜”,并期待他们重新在一起,因为霸总此举象征性地削弱了其背后所代表的阶层权力:那个曾经无法撼动的、冷冰冰的资本世界,最终在一个普通女孩的“真情”面前俯首称臣。如此一来,剧集开篇铺陈的“于连式”困境,转化为一场可以通过个人情感波动来化解和超越的内部纠纷,似乎系统性的不平等能够通过个人的道德选择或情感共鸣得以克服。

期待“真情”抹平一切差距,将系统性、结构性的阶层差距,简化为了一个等待被“真爱”解锁的关卡,本质上是对真实社会结构、对上位者的一种幼稚化想象。《许我耀眼》后半程的“霸道总裁追妻火葬场”,消解了剧集前半段所努力构建的批判锋芒,使得对上位者的“祛魅”工程,最终又落入了“霸道总裁爱上我”“霸道总裁很深情”这一陈旧神话的“复魅”之中。

《许我耀眼》的“烂尾”反映了大众文化产品在直面社会痛点时的常见困境:它们敢于提出问题,甚至一度触及核心,但往往缺乏直面到底、批判到底的勇气,最终滑向一个被广泛接纳的、情感化的“大团圆”模板。两个“假人”斗争的后果,除了于连式的溃败、雷普利式极端利己的惨胜,或是《安娜》中“吾与汝皆亡”的悲剧收场,是否还有别的正义可能?如果《许我耀眼》能坚持不美化、不妥协地呈现这种困境,哪怕结局是破碎的、沮丧的,也远比强行大团圆更能触动时代的精神症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