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1年的一天清晨,在法国克莱尔沃修道院的图书馆内,西多会修士约翰内斯德维普里亚(Johannes de Vepria)站在书架旁,专心致志地整理着这座古老图书馆的珍贵馆藏。正当他准备移步至下一个书架时,角落里一个布满灰尘的小木匣引起了他的注意。约翰内斯放下手中的书本,轻轻走过去,俯身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随着匣盖的开启,一股陈年气息扑面而来,他的目光定格在匣子里的上百封书信上。他取出其中一封,信上写道:
“致她心中最挚爱的他,他比任何香品更加芬芳,他是她心灵与身体的唯一依托:即使青春的花朵渐渐凋零,永恒幸福之树常青。”
(Amori suo precordiali omnibus aromatibus dulcius redolenti, corde et corpore sua: arescentibus floribus tue juventutis viriditatem eterne felicitatis.)
约翰内斯意识到,这是一封情书。同时,他也注意到,作者巧妙地借用了《雅歌》(4:10)中的诗句“你膏油的香气胜过一切香品”来赞美她的意中人。这种修辞手法让人赞叹。而更令人惊叹的是,类似的华丽表达并不单见于这封信——木匣中的每一封信都文辞优美。出于个人兴趣,他将其中的113封信抄录整理,汇编成《一对恋人的信札》(Ex epistolis duorum amantium)。
这些情书的作者是谁?对此,抄录它们的约翰内斯并不关心。在《信札》中,他仅以“V”(Vir,男人)和“M”(Mulier,女人)区分每封信的男女作者,且未标注任何姓名。然而,进入二十世纪后半叶,当《信札》逐渐进入学术视野后,关于书信作者身份的争论随之展开:在中世纪,究竟是什么样的情侣,能够写出如此辞藻华丽的情书?《信札》所展现的男女作者身份,似乎指向中世纪最著名的一对恋人——阿伯拉尔与爱洛伊斯。而当我们聚焦于书信的具体内容时,这对恋人关于“爱是什么”的深刻探讨,似乎更令人确信,它们正是阿伯拉尔与爱洛伊斯在热恋时期的真实通信。

《玫瑰传奇》手稿(14世纪)中的阿伯拉尔和爱洛伊斯
人生若只如初见
阿伯拉尔与爱洛伊斯大约相识于1115年。彼时的阿伯拉尔,凭借其卓越的学识在巴黎讲学,声名远扬。而爱洛伊斯同样是当时知名的美少女,才貌双全。阿伯拉尔很快被她的学识与美貌吸引,认为她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于是,他开始热烈地追求爱洛伊斯。二人的故事由此展开。
多年后,在阿伯拉尔所写的《劫余录》中,他称自己由于“肉欲”驱使,开始追求爱洛伊斯,并且,两人相爱之后“……倾诉更多的,却是温柔言语而不是经书的诠释,交换的更多的是亲吻而不是教导”。而从《信札》的内容来看,阿伯拉尔与爱洛伊斯热恋时的交流,显然远比《劫余录》中所描写的更为复杂。
奉献,是他们情书交流中的第一个主题。在第二封信中,阿伯拉尔将爱洛伊斯称作自己“甘愿为之赴死”之人。而在第五封信的问候语中,爱洛伊斯也以“向你奉献我的全部”向阿伯拉尔暨她的“老师”致以问候。阿伯拉尔与爱洛伊斯之间的奉献,并不仅仅是情侣之间的甜言蜜语。他们为对方的付出是实质性的。而且,爱洛伊斯付出的要比阿伯拉尔更多。其奉献之深,甚至让阿伯拉尔感受到了一定的压力。在第十二封信中,阿伯拉尔就写道:“亲爱的,我认为你无需用言辞向心爱之人推荐你那通过行动展现出来的忠诚。如果我将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你,我会认为,自己所做的不够,甚至我会认为,自己毫无作为,因为我的努力与你的付出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阿伯拉尔的劝告并没有让爱洛伊斯停下奉献的脚步。爱洛伊斯对奉献的执着令人诧异。但也许,对于当时的一位初恋少女而言,向爱人不断付出、全身心地奉献自己,正是表达爱意的最佳方式。
在爱的奉献中,爱洛伊斯对爱逐渐有了独特的理解。在第九封信中,她没有把自己与阿伯拉尔之间的感情称作“爱情”(amor),而是将之称为“友情”(amicitia)。乍看之下,她的这种做法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奇怪,然而,这正体现了她对爱的追求——不愿让自己的感情仅停留于普通的爱情,而是希望在与阿伯拉尔的恋情中,能有一些独特的元素。
在拉丁语中,“amor”是最常见的用以表达爱的名词。同时,这个词也是古罗马神话中爱神丘比特的拉丁名字,可谓流传广泛。然而,爱洛伊斯并不满足于用这样一个普通的词语来描述她对阿伯拉尔的爱。她认为,自己对阿伯拉尔的感情以及对他的奉献都是独特的,是无私、纯粹且纯洁的。相比之下,“amor”一词无法准确传达她对阿伯拉尔的那份特殊而深刻的情感。
早在第三封信的问候语中,她便开始尝试改变原来的做法,即不再仅仅使用“amor”一词来表达自己对阿伯拉尔的爱。她特意在“amor”一词前面加上“最纯洁的”(purissimo)这一前缀,以示她的爱的独特意涵:通过纯质的爱,来守护那份信任的秘密(per vere dilectionis statum, a care fidei secretum)。到第九封信时,她更进一步,不再用“amor”一词,而是直接将自己与阿伯拉尔之间的关系称为“友情”(amicitia)。而这一变化,很可能源于她在阅读《圣经》时得到的启发。需知,在《雅歌》中,新郎与新娘常以朋友“amica”(阴性)与“amicus”(阳性)相称,以表达彼此之间的纯洁且亲密的关系。(《雅歌》(1:8)(5:16)等)值得注意的是,“友情”(amicitia)一词,恰是“amica”与“amicus”的名词形式。
然而,阿伯拉尔对爱洛伊斯所追求的“友情”与爱情的深层含义并不感兴趣。他仅在写作第十二封信时,用“你的友情”来称呼爱洛伊斯对他的爱。阿伯拉尔对于爱的看法,并不如爱洛伊斯那样深刻。他更习惯于用“amor”来表示爱,并且他的爱情观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古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的影响。需知,这种爱更强调爱中的情欲色彩,可以说,它难免有“欲爱”的成分。在第六封信中,他写道:自己在“炽热的爱火”(amoris flamma)的驱使下,迫不及待地向爱洛伊斯写信。这一充满激情的意象,是奥维德爱情诗中的典型表达。阿伯拉尔在此是有意识地使用了这种修辞。毕竟,对他而言,奥维德是再熟悉不过的罗马诗人。
阿伯拉尔所生活的十二世纪是奥维德爱情诗风靡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人们尤其是经院学者对奥维德的爱情诗十分熟悉。他们在自己的著作中频频征引奥维德的诗句。阿伯拉尔与爱洛伊斯亦不例外。奥维德的诗句不仅在后续的情书中屡次出现,更是体现在他们日后的其他作品中。此外,自九世纪以来,奥维德的爱情诗便被广泛用作拉丁语教材,而作为师生的阿伯拉尔与爱洛伊斯,在教学过程中自然会接触到这些作品。或许,他们二人正是在研读奥维德的爱情诗时,互生了情愫。
作为阿伯拉尔的“学生”与所爱,爱洛伊斯虽然追求友情和纯洁之爱,但她并不排斥欲爱的表达。在第十八封信中,她同样写道:“虽值寒冬,我的心却因爱的热度(amoris fervore)而火热。”可见,在爱洛伊斯的理解中,纯洁之爱与欲爱并不冲突,它们共同构成了爱的部分。只是,对于爱洛伊斯而言,她不希望自己的爱情中只有欲爱。因此,她将爱称为“友情”,并追求爱中的纯洁性,期望以此超越单纯的情欲,进而达到更高层次的爱。而阿伯拉尔显然没有(或者无心拥有)这种超越性的视角。对他而言,爱中的情欲色彩似乎更为重要。
不难看出,阿伯拉尔与爱洛伊斯这对热恋中的情侣对于爱情的定义,显然存在差异。概言之,爱洛伊斯追求的是“友情”,是一种超越情欲的纯洁之爱,而阿伯拉尔则更侧重于带有情欲色彩的欲爱。细腻的爱洛伊斯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她常常问阿伯拉尔“爱是什么?”(Quid amor sit?)她这么做,似乎是希望通过与阿伯拉尔的深入交流,来明晰并统一两人对爱情的理解。而阿伯拉尔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问世间情为何物
在爱洛伊斯的不断追问下,阿伯拉尔终于做出了回应。但作为恋人的他,并没有感受到爱洛伊斯的心意,也没有意识到这场情感讨论对于彼此间关系的深远意义。在第二十四封信中,他写道:对于自己来说,爱是一种内在于灵魂的力量;它通过欲望,将两个原本陌生的个体紧密相连,并促使他们之间形成一种共同的意志。随后,他又特别强调了自己与爱洛伊斯之间的特殊情感:虽然爱是人类的普遍情感,但在他与爱洛伊斯之间,爱却被“浓缩”于一个狭小而特殊的空间之中,仿佛是专属于他们两人的力量,用他的话说,“爱(amor)只统治着我们二人,它已在你我之间建立了真正的家园。”
或许是为了迎合爱洛伊斯对纯洁之爱的追求,阿伯拉尔此外还谈到了自己与她的感情的纯洁性。他认为,双方之间的共同意识铸造了彼此感情的纯洁性。“我们之间的爱是纯洁的、被精心滋养的、真挚的,因为唯有彼此共通之物,才能使不同的两人都感到甜美与宁静;我们共同说‘是’,共同说‘不’,对万事万物都抱有相同的感受。”
尽管阿伯拉尔以爱的“专有性”与“共感性”来论证他们之间感情的特殊性与真挚性,但他的爱情观依旧深受奥维德式情欲观念的影响。在他眼中,爱依然是一种主宰彼此的力量,是爱的欲望与激情带来的动力,使他们结合并相爱。
阿伯拉尔的回答显然难以与爱洛伊斯对纯洁之爱的执着追求相契合。因此,在第二十五封信中,爱洛伊斯详尽阐述了她对“爱是什么”的思考。她写道,自己在思考这个问题时,试图通过她与阿伯拉尔之间的亲密行为来理解。她认为,是两人言行举止与情感关切的相似性,让他们互生爱意,并建立起深厚的友情。而这份由相似而生发的友情,又促使着她以真爱来回报阿伯拉尔,并甘愿在一切事务中顺从于他。
那么,何为真爱?在爱洛伊斯看来,她与阿伯拉尔之间互诉的那些温柔言语,尽管饱含爱意,却并非真正的爱;真正的爱会如同钩子一般深深刺入心灵,虽带来疼痛,却令人难以割舍;这份难以摆脱的情感使真爱不仅是一种感受,更是一种不可回避的职责。而这一真爱的职责要求恋人为对方不断付出,并在付出中超越自我。用她的话说,就是“我们应当尽己之力为朋友付出,即便付出超越个人的能力,也不应停止”。正是在这种不断的给予与超越中,爱得以升华,并趋近其本质。
随后,爱洛伊斯同样谈及他们之间的爱的特殊性。她认为,虽然每个人都能向他人展现完全的善意,但并不会对所有人怀有同样的爱。并且,“对所有人普遍给予的,也会在某些人身上变得格外特别;坐在王者的宴席上是一回事,为他出谋划策是另一回事;若是出于爱而被召唤,召唤即至,那么它又有了更高一层的意义。”不过,正因为这份爱情的特殊性,他们并未如世俗常态那般,“因相处日久而生熟稔,因熟稔而生信任,因信任而转为怠慢,因怠慢而演变成轻视。”显然,在爱洛伊斯眼中,他们的爱已然超越了世俗之情,趋近于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联结。而她,也是在奉献中努力地追寻爱的超越特质。
值得一提的是,在关于真爱的论述中,爱洛伊斯使用的“爱”一词,不再是之前的欲爱“amor”,而是拉丁语中用以表示爱的另一个语汇——“dilectio”。这个词语同样常常出现在《雅歌》之中,意为纯洁而神圣的爱。爱洛伊斯在这里所做的有意替换,想来有强调其爱的非一般纯洁性之意。
爱洛伊斯在信中所表露的深刻情感以及对爱的哲思,依然未得到阿伯拉尔的重视。在第二十六封信中,他仅表达了对爱洛伊斯肉体的渴望及其欲爱的执念,并未触及爱洛伊斯关于“爱为何物”的深刻讨论。此后,两人对这一主题的探讨陷入沉寂。直到第四十九封信,它才被爱洛伊斯再次提及。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他们的第四十九封信同样是一封长信。在这里,爱洛伊斯再次深化了自己对爱的理解。她对之前所谈及的友情(amicicia)进行了细致区分。她写道,世间存在着“因财富和享乐而彼此相爱的友情”,但这样的友情不会长久,因为它们所支撑的东西是不持久的、外在的。所以,“当他们的财富或享乐消耗殆尽时,爱也会随之而去”。与此不同的是,她与阿伯拉尔的友情源于正直、德行和深爱这些持久的内在品质。因此,他们的情感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坚定不移。
通过对友情的细致思考,爱洛伊斯终于寻找到了爱情中的关键因素——德行。她写道,她对阿伯拉尔的爱并非由欲望驱动,而是由最高的德行支撑。“正是这德行,它不需要任何其他事物,它约束着激情,管控着欲望,调节着欢乐,根除忧愁;它提供了一切正当的、令人愉悦的、令人愉快的东西;而比它更好的事物,是无法找到的。”按照这种逻辑,爱洛伊斯爱上阿伯拉尔的原因,正在于她在阿伯拉尔的身上所发现的至高无上的德行。此外,由于这德行是所有事物中最伟大、最杰出的、永恒美好的东西,故而爱洛伊斯坚信,她将永远爱着阿伯拉尔,正所谓“财富、荣誉以及这个世界追求的一切,都无法将我从对你的爱中割离”。
除此之外,爱洛伊斯还将爱之激情与奉献联结在了一起。她说道,“无尽的关怀和甜蜜驱使着我燃起对你的爱,尽管这可能让你不悦,但愿它不会如此;我的爱之激情发现,真正的奉献永远不会被任何障碍阻止。”爱洛伊斯将自己的爱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爱洛伊斯的爱情观在第四十九封信中趋于完满。其中,她对之前讨论过的所有主题,包括奉献、欲望、激情、友情和纯洁之爱,都进行了细致的整理与梳理,并由此阐明了它们在爱中的地位与相互关系。她特别明确了德行在爱中的重要性,并将欲望置于德行的控制之下。相形之下,奉行欲爱的阿伯拉尔又会如何回应爱洛伊斯对爱的理解?

《阿伯拉尔与爱洛伊斯被菲尔贝大师撞见》,浪漫主义画家让维尼奥绘,1819年
君向潇湘我向秦
面对爱洛伊斯关于爱的论述,阿伯拉尔在第五十封信中给予了高度评价。他称,爱洛伊斯是他们“这个时代所有年轻女子中唯一的哲学学人”。阿伯拉尔敏锐地捕捉到了爱洛伊斯的爱情观中所蕴含的西塞罗色彩。他称,“你如此巧妙地谈论友谊的准则,似乎不像是读过西塞罗的书,而是在将这些准则教给西塞罗。”
然而,除了一些赞美之辞外,他并没有像爱洛伊斯那样,深入探讨爱,并论及他与爱洛伊斯之间的亲密关系。他只是不断重复爱洛伊斯的观点,并写道,自己之所以选择爱上爱洛伊斯,也是因为她的美德。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封信中,他首次像爱洛伊斯那样,使用了“dilectio”一词来描述彼此之间的感情。
虽然阿伯拉尔在信中所使用的词语和所表达的意思与爱洛伊斯相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认同爱洛伊斯对爱的看法。事实上,他的回应是技巧性的。作为“老师”,他轻易地发现了自己学生的想法的源头——西塞罗。于是,在回复爱洛伊斯时,他引用了西塞罗的一些经典语句,并使用爱洛伊斯的语言,以此来表达他认同爱洛伊斯的如下观点:真正的友情和爱不应建立在利益之上。然而,这些内容并未展现阿伯拉尔自身的爱情观。他在这里仅仅是重复对方的观点。对于“欲爱”和爱洛伊斯所定义的“纯洁之爱”之间的关系,他在信中保持沉默。
阿伯拉尔的沉默实际上是一种回避,而其回避的原因在于,他并不认同爱洛伊斯对爱的看法。为何他不认同爱洛伊斯对友爱的解读?其原因可能在于,爱洛伊斯对爱的理解与定义过于独特,甚至完全超越了他对爱的理解。这从他们的第五十三封信中可窥见一斑。在这封信中,爱洛伊斯说道:她在拉丁语中找不到一个词语能够准确表达她对阿伯拉尔的感情。
当然,尽管在爱的观念上彼此之间有所差异,但阿伯拉尔还是深爱(欲爱)着爱洛伊斯。他并不愿放弃这段关系。因此,他在努力维持彼此间的亲密关系。在面对二人观念上的分歧时,他往往会在语言上做出妥协,会运用一些话语技巧来缓和矛盾。
阿伯拉尔的技巧很快体现在他对一次情感危机的处理中。由于“恶人的嫉妒”(注:阿伯拉尔以此来指那位/些不允许他们相聚的人[们]),爱洛伊斯和阿伯拉尔之间的亲密关系出现了裂痕。在第六十封信中,爱洛伊斯绝望地写道:“你的智慧和知识欺骗了我,因此,从今以后,我们不再联系。”
面对爱洛伊斯的控诉,阿伯拉尔在回信的问候语中,就首先使用了“友情”一词,以此来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写道,“无论你愿意与否,友情之路一旦开始,便永远不会有终点。”他还将自己描述为一个不知所犯何事的罪人,在乞求着爱洛伊斯的原谅。最后,他强调了自己的委屈与伤心的泪水。
阿伯拉尔的“泪水”很快换来了爱洛伊斯的同情。在第六十二封信中,爱洛伊斯重拾自己对阿伯拉尔的爱。她希望,他不要再流泪了,他们之间应该放下那些让彼此伤心苦涩的内容,而需要交流一些令人欢快的话题。
此次情感危机可以说以阿伯拉尔的“完胜”收尾。他巧妙地运用了爱洛伊斯的友情观念,用她自己的语言来安慰她,从而使他们的关系得以修复。同时,他还成功塑造了一个委屈的形象。这些精妙的技巧,帮助他重新赢得了爱洛伊斯的芳心。
然而,凡遮掩之事终有被曝光的一天。阿伯拉尔与爱洛伊斯之间的貌合神离式状态,最终还是被爱洛伊斯察觉。虽然二人的书信往来不断承认和强调,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爱洛伊斯的友情和纯洁之爱,但这只是情书上的说辞。阿伯拉尔自身对爱的立场始终没有改变,即,他的爱是一种出于激情和欲望的爱,这显然与爱洛伊斯所希望的那种永恒、奉献式纯爱不符。
随着两人分歧的加深,最终,在第九十四封信中,爱洛伊斯爆发了。她发现,阿伯拉尔变了。她无法在阿伯拉尔的身上发现德行。她失望地称,阿伯拉尔是“一个仅在需要时才记得朋友的人”,这样的人“既不值得称赞,也不是完美的朋友”。而在第九十五封信中,爱洛伊斯称阿伯拉尔为“一艘没有信仰之锚的危船”,自己后悔将他放在心上,因为她感到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
面对爱洛伊斯的责怪,失去“友情”话语的阿伯拉尔似乎只会用情话安抚。在回信中,他将爱洛伊斯称为“无论心灵还是语言都无法充分赞美”的美丽女士。他深情地承诺:“直到生命的尽头,我都属于你。”面对爱洛伊斯关于他变心的指责,他辩护道:“我依旧是我自己,我对你的爱,除了每天愈加炽热地燃烧,其他一切未曾改变。”
但是,阿伯拉尔的甜美情话在认清一切的爱洛伊斯面前,并没有起到作用。在第九十八封信中,爱洛伊斯表示,她所拥有的一切,对于阿伯拉尔来说都毫无价值。在《信札》所收录的最后一封信中,爱洛伊斯首次在问候中尊敬地称阿伯拉尔为“老师”,而不是和之前一样,对之予以亲密的昵称。从信的内容来看,两人似乎已重归于好。只见爱洛伊斯写道:“你的信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愉悦,让我出乎意料。它仿佛通过某种内在的启示,为我的渴望带来了慰藉。”然而,细读信的后续内容,我们会发现这样一种措辞:“哪里有激情和爱,哪里就有努力……因为你把甜蜜的事情当作负担,这样做让我的精神难过……”我们不禁怀疑,爱洛伊斯是否在这封信中讽刺了阿伯拉尔。
《信札》最终结束于阿伯拉尔的一首诗。这首诗是他为道歉而作的:“请原谅我,因为爱让我写下这些话。请原谅我,我承认我并没有耐心地去爱。”然而,阿伯拉尔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与爱洛伊斯的根本分歧所在。他还是在为自己的欲爱正名:“你征服了我,那个从没被女人征服过的我;我的爱火燃烧得更为强烈,因为这是我初次的爱;我从未有过这样爱火,它已深入我的内心。”不难看出,阿伯拉尔还是在强调爱洛伊斯的美貌与品格,强调她对自己的魅力:“如果我屈服于你,甘愿为你的爱所征服,又有何奇怪的?”而这,显然与爱洛伊斯所期望的爱的方式明显不同。
尾声
爱洛伊斯与阿伯拉尔的恋情最终以双方分别遁入修道院作结。然而,他们之间的联系却并没有就此结束。约二十年后,不得志的阿伯拉尔写下了一封长信,即《劫余录》(Historia Calamitatum,又译作《痛史》或《我的灾难史》)。这封信在机缘巧合之下,出现在了爱洛伊斯的面前。在《劫余录》中,阿伯拉尔简单地提及其与爱洛伊斯的书信往来。对于这段刻骨铭心的恋爱,此时的阿伯拉尔回忆道,他与爱洛伊斯只是“肉欲”的关系,并强调这种关系对他而言是一种歧途。
阿伯拉尔的描述使爱洛伊斯感到不悦。但面对曾经的恋人,她的不悦还是让位于自己对爱的美好回忆。她写了一封长信给阿伯拉尔,由此重启了彼此之间中断多年的联系。在这封信中,为了给自己与阿伯拉尔的恋爱关系正名,爱洛伊斯重新诉说了自己对阿伯拉尔的爱意,并延续了自己在《信札》中的看法,其中强调了自己对阿伯拉尔的爱与其他诸种因素(如财富、权力等世俗价值)无关,它是一种纯洁的爱。为此,她因世俗世界中有太多妻子为了丈夫的利益而结婚的事例,写道:“妻子的名义似乎更神圣或更有约束力,但‘所爱’(amicae,amica的属格)一词,让我感觉更甜蜜。”这里所表达的,与她在《信札》中所期望的一样。
相较于爱洛伊斯的热烈奔放,历经沧桑的阿伯拉尔在面对曾经的恋人时,显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冷漠。在第一封信的末尾,爱洛伊斯曾要求阿伯拉尔回应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欲望还是爱情。对此,他并未做出回应。在回信中,他鲜有情感流露,更多的是关于基督教教义的讨论与指导。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封信的问候语中,他将自己的名字置于爱洛伊斯之后,这有违他们以往的通信惯例。这让爱洛伊斯感到十分惊讶。最终,两人在平静的氛围中,又互通了五封信件,前后共计七封。
世间能让人铭记的爱情故事,往往都以悲剧收场。阿伯拉尔与爱洛伊斯的故事尤其如此。然而,在这场悲剧中,我们应该看到,爱洛伊斯对爱的探索是深入的。她不希望自己的爱情仅停留于普通的欲爱。因此,她将自己的情感称为“友情”,以此来表达她对阿伯拉尔的独特情感。在爱的实践中,爱洛伊斯始终追求着纯洁之爱,并试图摆脱世俗的束缚。尽管她未能实现这一理想,但她的故事仍然证明,在中世纪的天主教社会中,爱不仅有多种形式,同时也有多种可能。当然,最重要的是,它说明在中世纪,女性也可以勇敢地去展现,去表达,去追求自己的所爱。
参考文献
[法] 阿伯拉尔著,孙亮译:《劫余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
Abelard Peter and d’Argenteuil Heloise, Magistri Petri Abaelardi epistola quae est Historia calamitatum: Heloissae et Abaelardi epistolae, ed. Johann Caspar von Fiorelli, Turici: Officina Ulrichiana, 1841
Abelard&Heloise, The Letters of Heloise and Abelard: A Translation of Their Collected Correspondence and Related Writings, trans. and eds. Mary Martin McLaughlin and Bonnie Wheeler,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2009
Barbara Newman, Making Love in the Twelfth Century: Letters of Two Lovers in Context,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2016
Constant J. Mews, The Lost Love Letters of Heloise and Abelard: Perceptions of Dialogue in Twelfth-Century France, trans. Neville Chiavaroli and Constant J. Mew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8
钟姗姗,张晓华:《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书信探略》,《外国问题研究》2021年第2期,第70-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