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龙  视觉中国 图

法国政坛再掀波澜。

在勒科尔尼政府刚刚站稳脚跟之际,法国社会党威胁称,若政府不把对亿万富翁征税问题纳入2026年预算案,将于本周末前决定是否提交不信任动议。这或将成为总理勒科尔尼任内第二次面临不信任动议。如果失去社会党的支持,少数派政府很可能就此倒台。

在上一次不信任投票中,勒科尔尼做出了大量让步,包括宣布暂停总统马克龙标志性的退休制度改革、承诺议会将对明年预算拥有最终表决权。

勒科尔尼是马克龙两届任期内的第7位总理。有观点认为,法国总理职位成为“走马灯”,是因为政治危机已经变为宪政危机。问题的根源在于,1958年时任总统戴高乐设计的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制度对现在的法国已难以起效。

戴高乐的初衷是避免复制第四共和国时期“12年间出现20多届政府”的情况。第五共和国的“半总统半议会”制确立总统主要负责外交和国防、总理主要负责内政,总统拥有任命总理、解散议会等权力。

几十年后,这种平衡被打破。根据2000年的宪法修正案,总统和议会议员任期均为5年,议会选举紧跟总统大选,确保总统阵营能掌握议会多数。实际上,这让总统兼任国家元首和议会多数派领袖的职位,削弱总理地位。

两场选举的制度也不相同。法国总统由民众普选产生,选举分为两票,首票针对所有候选人,第二票只针对首轮得票数最多的两位人选,得票多者胜出;而在法国国民议会选举中,选民通过两轮投票选出议员共计577人。执政党能否在国民议会中占据绝对多数席位,将影响新总理人选任命及政府的组成,也影响执政党今后施政的走向和效率。

然而,2022年的议会选举中,执政党未获得绝对多数,左、中、右三股势力相互牵制。当时,马克龙击败极右翼对手勒庞成功连任,巴黎政治学院政治研究中心、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教授奥利弗科斯塔(Olivier Costa)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民众不希望极右翼上台,马克龙连任基本是“被默认的”。

2024年,马克龙因执政党在欧洲议会选举中失利,突然提前举行国民议会选举,“巩固”了议会的分裂,让“半总统半议会”制失灵。在没有特定多数、法国政治历来没有妥协文化的前提下,各方不仅难以在预算等立法上达成一致,左翼和右翼反倒就联手反对马克龙达成了一致。

科斯塔认为,现在法国难以进行任何改革,第五共和国的制度已经失效。但现在谈论建立“第六共和国”为时尚早,而是应该对现有制度进行改革,减少总统权力。

“在法国,所有的改革都不受欢迎”

澎湃新闻:截至目前,马克龙在两届总统任期内,8次任命了7位总理。您认为导致当前法国政治僵局的关键是什么?是否有解决办法?

科斯塔:解释法国复杂政治局势的因素有很多,不止1个,我认为有3个。

首先是经济、政治、环境、社会甚至是文明层面普遍的衰落感,这影响到所有西方国家。

第二是对政治机构的信任危机,这与衰落感有关:人们认为,自二战以来统治法国的政治领导人失败了。他们有时撒谎,有时无能,有些人腐败,因此不能再信任他们。所有这些都助长了对政治的排斥,并有利于激进政党。

这就引出了第三个问题:法国的政治体系是为左右交替的两极逻辑设计的。然而,今天我们面临着三极形势:左翼和极左翼、中间和右翼、极右翼,没有一股势力在国民议会中占多数,也没有一股势力愿意与其他势力共同执政。因此,没有简单的解决办法。

澎湃新闻:法国政府面临的一大难题是,被迫暂停了提高退休年龄的政策,这被许多法国人视作一项基本权利,但该政策本是马克龙的核心政治遗产之一。这项政策为何不受欢迎?为什么在一些别的国家,退休制度改革没有在法国面临的阻力大?退休制度改革未来会如何影响马克龙和法国政局?您觉得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案吗?

科斯塔:法国人身上有两个明显的特征。首先,他们非常重视自己的社会权利,这是法国民族叙事中的关键部分。其中,养老金可能是最被看重的,人们尤其重视在62岁或60岁退休的权利。

提高退休年龄(在法国)被视为对工人(阶级)的暴力,是社会倒退的象征。而且不同职业有不同的健康状况,因而预期寿命不同,较富裕的人往往还可以更早退休,所以被认为不公平。因此,对这些改革感到最痛苦的,是那些工作条件较为艰难的人。

第二个原因是,在法国,所有的改革都不受欢迎。法国人很难治理:他们抗拒变革,依恋社会冲突,对起义有一种本能反应,大的改革总是会遇到阻力。然而养老金改革至关重要,因为法国公共赤字的一部分源于这一制度。未来几年,这仍将是一个核心问题。改革是可能的,但必须更好地反映从事最困难职业者的现实。

马克龙成为自己的“受害者”

澎湃新闻:有观点认为,当前法国的危机是金融、社会不平等、政党软弱、极右翼崛起等多重问题交织的结果,马克龙并非危机的唯一原因,但他加速了这些危机的发展。您如何理解这一说法?法国社会怎么看待这些问题?

科斯塔:法国政治危机的根源是多方面的,提及马克龙有两个主要原因。

首先,在法国的政治体系中,总统扮演着独特的核心角色,公民希望他能解决一切问题。考虑到法国目前的困难、国际环境以及西方领导力的衰落,民众的不满情绪比比皆是,马克龙自然成为众怒的目标。

其次,马克龙的执政风格激怒了许多人。他很聪明,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与民众的)交流并不细致,也不是特别关心别人。他的领导风格被认为是严厉、自私和技术官僚主义的。

民众认为,他不听任何人的意见,靠政令执政,把他的总统职位当作(民众的)授权,在不经过辩论的情况下强加决定。但他能在2022年的总统大选中赢得连任,基本上是民众默认的。

这种风格不再符合公众的情绪,第五共和国的制度不再符合政治结构或民众的期望,他们曾经欣赏技术官僚领导风格,但现在不再容忍它。

澎湃新闻:马克龙一直声称自己会留任至2027年大选,但如果他按照前总理菲利普的呼吁辞职,是否会有利于法国?如果第二届勒科尔尼政府垮台,马克龙会怎么做?极右翼政党会掌权吗?

科斯塔:越来越多的声音要求马克龙辞职,一些人是出于战略原因(极左翼政党“不屈法国”的领导人梅朗雄已经74岁,极右翼“国民联盟”的领导人勒庞是为了利用该党现在34%的支持率)。另一些则令人惊讶,比如菲利普建议举行新的总统选举以摆脱危机。

但即使是新总统,(其阵营)也可能无法获得议会多数席位。下届总统大选后,再解散国民议会(举行新的议会选举),可能会出现同样的分裂局面。

如果(第二届)勒科尔尼政府在不信任投票中被推翻,马克龙将面临两种选择:

一是任命另一位总理,要么建立“技术性”政府(不太可能也不受欢迎),要么是一位缺少稳定多数的反对派人物(左翼或极右翼)。

二是再度解散议会,这会面临出现另一个分裂的议会,甚至极右翼取得突破的风险(例如,“国民联盟”的议席数增加一倍),可能导致法国出现意大利那样的右翼-极右翼联盟。代价是议会和国家内部的严重分化。

澎湃新闻:法国的政治权力交替通常出现在左翼社会党和右翼共和党之间。2017年马克龙带领“复兴党”赢得大选后,打破了这一传统,由此他被视作超越“左翼-右翼”党派分化的人物。但现在,他不仅没有团结各政党,还让反对党达成反对他的共识。您如何评价马克龙的任期?他失去信任的症结是什么?

科斯塔:马克龙通过利用传统政党的弱点,围绕这些政党亲欧/反欧的分歧制定政治框架,当选总统。他集结了左翼的亲欧社会民主人士和右翼的自由派温和派,创造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三方体系:强硬的左翼、中间派集团和充满敌意的极右翼。

他这么做,让法国几乎无法治理,成为他自己战略的受害者。他的选民基础正在萎缩,因为选民现在转向左翼或极右翼反对他。像他之前的许多总统一样,马克龙高估了他的政治运动的持久性。法国政治史表明,围绕单一领导人建立的政党很少能在他离开后延续。

然而,公平地说,类似的动态在整个欧洲都很明显:激进的反欧盟力量在左翼和右翼中崛起,挤压着温和的中左翼和中右翼政党。马克龙只是利用了这一趋势,但并没有创造这一趋势。

建“第六共和国”有两个障碍

澎湃新闻:2024年国民议会选举后,议会呈现左、中、右三股力量相互制衡,互不妥协的状态,导致政局频频陷入僵局。但也有分析认为,法国政坛中的危机感并非源于2024年的议会选举,而是要追溯到1958年,时任总统戴高乐创建第五共和国。根据半总统半议会制,总统是国家元首,同时有任命总理、解散议会等权力。现在来看,总统权力过大,有观点认为,这一制度已演变为“超级总统制”。您认为这一说法是否确切?

科斯塔:是的,今天的危机部分源于半总统制本身:在“左右共治”(即总统和总理来自不同阵营)的情况下,当多数人支持或反对总统时,这种制度是有效的。但是当国民议会中根本没有多数席位时,就会陷入僵局:不可能有一个稳定的政府。

法国不是唯一一个能直接选举总统的欧洲国家,但在有类似制度的其他国家(葡萄牙、芬兰、罗马尼亚),总统是道德权威,而不是政党领袖。2022年(连任)之后,马克龙拒绝扮演前者的角色,继续干预日常政治,强推部长和改革,并激起公众的怨恨。

尽管如此,人们应该缓和批评:所有发达民主国家的公民都希望获得(政治)参与和强有力的领导,法国在半总统制下拥有这种平衡。相比之下,比利时、德国和丹麦等国家往往因议会分裂而陷入瘫痪。但现在也有对政治强人的迷恋,比如特朗普、普京、(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这些人可以不经协商就施政。

澎湃新闻“不屈法国”领导人梅朗雄曾呼吁要建立“第六共和国”,这一呼吁是否现实?如果建立“第六共和国”,将是什么样的?也有声音称,如果法国退回更偏向议会制的制度,会重复第三、第四共和国时期政治不稳定的问题。这一模式对现在的法国是否能起效?

科斯塔:一些人呼吁建立“第六共和国”,但有两个障碍。首先,这样的宪法改革需要广泛的共识,这是不存在的。第二,没有明确的替代模式。即使像梅朗雄这样批评、谴责总统权力的人,也渴望在当选后行使总统权力。

相反,第五共和国可以更像议会制,进行一些小的改革:

一是总统必须退后一步,让政府治理国家,专注于国际事务。

二是应该改变议会选举的投票制度。目前的两轮多数制度,迫使选举前(各党组成)联盟,选举后经过谈判又陷入瘫痪。

比例代表制将允许政党独立运作,并在选举后组成联盟,就像真正的议会制一样,这将促进真正的谈判和建立联盟。

减少总统的主导地位和采用比例代表制可以缓解目前的局面。最重要的是,法国必须结束对总统选举的痴迷,只要每个政党领导人的目标都是总统职位,真正的议会合作就不可能实现。

澎湃新闻法国政局动荡,对欧洲意味着什么?

科斯塔:法国国内的困难对欧洲来说是个坏消息。十年来,欧盟一直处于领导真空状态。欧洲领导人缺乏推动重大改革的权力,因此必须由成员国主动出击。然而,强有力的国家领导人已所剩无几:(德国前总理)默克尔已离任、她的继任者软弱无力;(西班牙首相)桑切斯是被孤立的左翼,(意大利总理)梅洛尼则是被孤立的右翼。马克龙在2017年短暂占据了核心位置,但国内问题很快限制了他在欧洲的角色。

因此,法国的危机进一步削弱了欧盟。如果极右翼在法国掌权,真正的危险就会到来:“国民联盟”的疑欧、亲俄和亲美立场将使欧盟在一体化上陷入更深的瘫痪,并阻碍欧盟成为一个完全自主的全球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