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老大照书养,老二当猪养”,我家弟弟便是这句话的生动注脚。他是家人疏于照顾的“小猪”,是山坡上恣意疯长的“野草”—— 无需精心侍弄,自能深深扎根,活得自在欢腾。

我们对老二,主打一个“松弛”,食住行不精细,日常陪伴也潦草,好友戏称他是“买一送一”的“赠品”。可没想到的是,父母的“漫不经心”反倒成全了他的独立和靠谱,就像野草不必精心浇灌,自己就能绿油油铺满山坡一样,老二在我们“留白”的角落里,也悄悄孕育出了独特的生命力量。

当然,“散养”的硬伤也很明显,饮食单一让他偏食挑食,缺乏约束使他散漫无序,陪伴不足也让他在语言和情感表达上显得“傻气”。至今记得,11岁的他在跨出校门的那一刻,无比兴奋地奔向我,炫耀他学校的午后点心比我的脸还要大——

他眉飞色舞,喜不自禁,全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更不会看人脸色,顾及别人的感受。跟那个精心培育下细腻敏感的哥哥一比,他简单得像一张白纸。哥哥3岁时便会察言观色,能听出妈妈语气里的威严和不快,主动收拾玩具,乖乖去洗澡。这位小爷倒好,十多岁了,还趴在地上搭积木,玩乐高小人,两手不停挥舞,口中念念有词,旁若无人,全神贯注。或许,正是这松弛的养育,滋养了他独处的沉静专注,也练就了他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就像野草,在自己的天地里,不被打扰,自在生长。

这是老二作为“漏网之鱼”的幸运,因为哥哥承担了我大部分的教育焦虑,让我分身乏术,老二才意外保留了难得的成长弹性。他很少被严格管束,苛刻打压,也没有被过度关注,于是天性里的野性和乐观便如雨后春草,鲜嫩翠碧,葱茏繁茂——做题出错,他得意于思路正确;比赛失利,他庆幸至少能入选;钥匙忘带,他索性在等我回家的时候,坐在地上,背靠大门,一口气写完所有作业,还大手一挥:“回不了家又怎样!”

“他是哪里来的自信啊?”哥哥哭笑不得,眼底却藏不住羡慕。还别说,他的自信、自夸不只安慰了自己,关键时候还能派上用场。给哥哥送考那天,在我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停车位的情况下,人海茫茫中的他临危不乱,指挥若定,自告奋勇当“书童”,陪哥哥下车候场,并叮嘱我停好车后原地找他。仓皇之中,这个平日里调皮的“孙猴子”顷刻间变成了“定海神针”。和他碰头的那一刻,他直奔过来,洋洋自夸:“幸亏你生了个二胎啊!”

老二反应快、能扛事、行动力强,这“劲道”是长久以来独自在摸爬滚打中独立解决问题的沉淀,是过度保护的温室花朵无法领略到的风景。上学忘带口风琴,他会对自己的疏忽负责,或借电话联系家长,或甘愿挨批受罚,不纠结,不抱怨,不怕被别人笑话;黑虎泉旅游,他想下水玩耍,见我们都不愿意陪伴,他直接脱了鞋与袜,转眼就和一帮小朋友打起了水仗,打成了一片。那浑然天成的自在,完全看不出他是“散兵游勇”。

这种“直面现实”的承受力和“不往心里去”的稳定感,不就是疾风过后依然挺立、依然柔韧的劲草的即视感吗。

这和渡边淳一笔下的“钝感力”不谋而合。这“钝感”使他更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纠结他人的评价和眼光,所以快乐来得格外简单,有时还带着不谙世事的呆萌,被忽悠了也全然不知。有一次我让他去遛狗,他问为什么哥哥不去,我说哥哥在女娲补天,创造奇迹。他立马说他也要创造奇迹,我顺势夸他:“你当日事当日毕,功夫在平时,开学之路早就畅通无阻了,更不用补天了。”这高帽子一戴,他来不及细想,就欢天喜地领命而去。如果换成哥哥,他定能识破我的计谋,知道我的真正意图。要知道他可是4岁多就知道玩文字游戏,挖温柔陷阱,最后成功把我绕进去的早慧小孩。那时的哥哥不动声色地跟我说,如果他先吃完饭,我就到他床上睡觉,如果我先吃完,他就来我床上睡觉。

老二不像哥哥这般心思缜密,他的世界一派天然,少了许多“弯弯绕”,更多是直言不讳的天真。我让兄弟俩模仿“感受黄山,天下无山”,为我的手工鱼汤面打一个广告。老二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吃了妈妈做的鱼汤面,从此再也不想吃面了。”这是赤裸裸、毫不留情地批判我的厨艺啊!而且心思澄澈,坦坦荡荡。暖心的哥哥则话里有话,委婉表示妈妈的厨艺“未来可期”。

就在我以为这株野草会一直这般没心没肺地生长下去时,却惊喜地窥见他开始抽穗拔节了。当然,他依然自信,披着衣服走了出来,问我“是不是很飒”;他依然能干,上厕所的功夫就做好了英语预习作业;他依然天真,抱着我大笑着说是“合肥”。然而,他不只是自顾自疯长,他与外界有了更多的情感链接。他操心哥哥,问我哥哥这么懒能不能找到女朋友;他知道我粗枝大叶,常常忘记关火关水关门,出门前他便自然而然成了家里的“巡警”;“知母莫若子”,他会仔细地观察我,温暖地吐槽我,说我这个人最离谱的倒不是忘记锁车,而是看见自家车灯亮着,马达响着,还纳闷谁这么马虎,车都没锁——

这表达已经是突飞猛进了,近来更是朝着有内涵,有厚度的方向大踏步前进,他居然能引经据典,活学活用。我用哥哥深更半夜偷手机打游戏的黑历史来警戒他,被他称作“借古讽今”;哥哥笑话他和我一样笨,他一句“岳飞是一词震两宋,你是一语辱两人!”逗得我们目瞪口呆,相视大笑。

最暖心的是,语言质量大幅提升的同时,他的感情也在悄悄丰盈。小小的他有了同理心,还会“略施小计”去照顾人。我让兄弟俩去洗碗,他提议猜拳定输赢。哥哥说,“我从来没有赢过你,为什么要猜拳?”面对哥哥带有攻击性的反问,他并没有针尖对麦芒,慢悠悠地说,“我会出慢一点,故意输给你,谁让你作业那么多呢。”

在我们的错愕与感动中,他若无其事走进了厨房。太让人惊喜了!那个曾经不管不顾的“小野孩”,竟悄悄学会了体谅。难道那个天真烂漫的“黄金时代”就要落幕了?这正是丰子恺先生感伤的所在,他曾在《给我的孩子们》一文中感慨道: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然而,如果新的时代是以孩子同理心和责任感的萌发作为序章,如果他既能自洽,又能爱人,既保有天真,又初具智慧,这何尝不是另一个更为丰饶的“黄金时代”的开启?

就像一株根系发达的野草,在保有欢快和自在的同时,开始结出了饱含温暖与担当的草籽,并在与风共舞中,已然走向了更远的旷野。

这样的成长,不必感伤,唯有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