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7月16日晚,据消息人士称,在卡塔尔首都多哈进行的新一轮加沙停火谈判当天取得了重大进展。以方提交了一份新的从加沙地带撤军方案。根据该新方案,以色列作出了更多让步,将在拟议的60天停火期间从加沙南部的“莫拉格走廊”撤军。但一名以色列外交官表示,以色列并未承诺结束冲突,此次停火将是暂时的,在此期间将就实现永久停火进行谈判。
同样是在16日,极端正统派政党“联合妥拉犹太教党”(UTJ)与沙斯党先后宣布退出内塔尼亚胡政府,抗议政府未能落实对该派青年兵役豁免的承诺。UTJ和沙斯党退出后,以色列现政府成为少数政府,以总理内塔尼亚胡或考虑提前选举。

当地时间2025年7月16日,叙利亚大马士革,以色列空袭了叙利亚国防部大楼。 本文图均为 视觉中国 图
与此同时,北部战线骤然升级。15日至今,以军持续空袭叙利亚,除苏韦达地区外,更进一步打击叙首都大马士革,直指新政府总统府及军事总指挥部,边境紧张加剧。
尽管在军事上保持优势且获得来自美国的坚定支持,但内外危机与和平僵局,将以色列现政府一步步推到了抉择关头。
“最右一届”何以大厦将倾
随着战争持续,以色列国内政治危机日益加剧,执政的利库德集团联盟面临的压力不断上升,兵役豁免争议再度激化,成为撼动执政基础的核心议题,如今成了倒阁的“最后一根稻草”。作为联盟支柱的极端正统派、宗教犹太复国主义和利库德“三足鼎立”格局随着UTJ和沙斯党的退出已瓦解。
极端正统派青年是否应承担国防义务,本就是执政联盟内部长期争执不定的问题。右翼民族主义和犹太教基要主义两派就此持续博弈。极端正统派政党普遍反对征召本派别青年入伍,认为这将破坏其宗教与传统生活方式。而作为联盟主导的利库德集团内部对此实则多有异议,大部分议员并不支持豁免特权的长久存在。
兵役之争升温,与战事紧密相关。由于多线均未能彻底休战,以国防军征兵需求不减,扩招占人口五分之一左右且青年比例高的极端正统派是必然趋势。自2023年以来,以政府已多次提出要全面动员。民调显示,以色列民众多数也支持对极端正统派征兵,且该比例还在上升。《今日以色列》3月的一项民调显示,85%的以色列犹太人支持修改对极端正统派有特殊对待的征兵法。内塔尼亚胡近期还视察并表彰了招募极端正统派男子的部队,意图展示其调和宗教与国家安全的能力。利库德集团多位议员表态力挺政府,指责反对派在战时意图推翻政府是破坏国家安全。然而,执政联盟内部依然无法谈成解决方案。

内塔尼亚胡
此外,人质问题和司法压力也削弱了政府权威,引发对其能力和公正两方面的质疑。
一方面,以色列民间对于内塔尼亚胡政府至今仍未能将全部人质带回始终存在批评声。7月12日,以色列数千民众在特拉维夫等地发起示威,敦促政府加快营救仍被哈马斯关押的人质并做出保障性承诺。7月13日,内塔尼亚胡在社交媒体上传了一段视频,指出所谓大多数以色列民众支持人质交易的民意调查是“捏造的”。而以色列“人质与失踪家属论坛”组织在回应该视频时指责内塔尼亚胡“谎称全面协议无法达成”,认为“这违背了人民的意愿”。该问题也早已成为反对派攻击政府无能的重要抓手。
另一方面,内塔尼亚胡再上被告席,成为影响执政稳定的又一因素。他个人因涉嫌三项腐败案件,被指控贿赂、欺诈和背信弃义等罪名,成为以色列历史上首位作为被告亲自出庭的现任总理。尽管此前因以伊冲突升级及其出访美国而庭审暂缓,但本周审理重启,再次将案件推向公众视野。
此外,随着加沙局势而加剧的国际舆论压力亦须缓解。以色列近期对叙利亚的空袭也可视为其对所受到的“种族灭绝”指控的间接回应。叙以两国的德鲁兹社区均指责近日在叙苏韦达地区发生的新政权与德鲁兹人之间的暴力事件升级为“屠杀”。内塔尼亚胡和以防长卡茨发布声明,宣布空袭是出于与以色列德鲁兹人的“兄弟情谊”,举起“维护少数派”大旗;侨民事务和打击反犹太主义部部长阿米凯齐克利则宣称以色列是“中东唯一保护少数群体免遭伊斯兰迫害的国家”。加强对人道主义相关问题的关注,也有助于以色列近期从欧洲争取更多支持以施压伊朗。
“没有和平伙伴”的执念
然而,即便战争压力下内政失调,以色列与冲突各方的和谈进程仍是迟迟无法推进。在国内联盟裂解、人质问题升级与司法压力交织的背景下,内塔尼亚胡政府不仅在内部妥协的空间受限,在外部也越来越难找到有效的对话对象。这或多或少源于一种在右翼至中间阵营日益根深蒂固的共识:“没有和平伙伴”。
右翼阵营内,源于泽耶夫雅博京斯基的“铁墙”理论被频繁引用,即先通过绝对军事优势建立威慑,促使敌人坐下来谈判,这也被用于合理化先发制人的打击。而本-格维尔和斯莫特里赫等内塔尼亚胡政府高官都曾以辞职威胁反对停火谈判。同时,过去以推动巴以和谈为重要议题的左翼式微,在议会仅是艰难立足,对政府影响愈弱。左翼和中左翼阵营部分政治人物也不再以推动谈判为重点,而是强调社会福利、性别平等、环保等议题。
如今,以色列政府内恐怕已无人明确提出,究竟能与何人谈一桩关于和平的长久交易。无论是周边还是地区范围内皆是如此。

当地时间2025年7月17日,约旦河西岸杰宁,军车在街道上巡逻。
一方面,哈马斯被以色列定位为必须清除的恐怖组织,绝非直接谈判对象。哈马斯自2007年执掌加沙以来即被以色列视为恐怖组织,其在2023年10月发动大规模袭击后,更被定性为“必须彻底铲除的敌人”。以方明确表示,哈马斯在战后任何形式的政治存在都不被接受,主张其武装与行政体系必须完全抹除。
另一方面,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PA)的代表性也受到以色列质疑。美以两国多年以来一直谴责巴民族权力机构发放“烈士津贴”是资助“恐怖分子”的“杀戮基金”。2023年,时任以色列常驻联合国代表吉拉德埃尔丹在接受以色列公共广播公司采访时曾宣称,巴民族权力机构被视为“我们的敌人”,并在2024年离任之际强调其“目前的形式”不具备接管加沙的能力。国际社会虽存在由巴民族权力机构接管战后加沙的呼声,但其离开加沙时日已久,群众基础或显不足。
在北部战线上,以色列同样秉持“无信任基础则无和谈”。15日以军对叙发动空袭后,齐克利在社交平台发文,矛头直指叙新政权,称必须将其“消灭”。此次空袭实际上也是为了维护以色列单方面划定的“非军事区”,禁止军队和武器进入叙南部戈兰高地与以接壤的区域。无论政权更迭,以色列始终对黎巴嫩和叙利亚两个存在领土争议的北部邻国保持了高度警惕,往往优先采取军事而非谈判手段保证安全。
与伊朗之间的互信缺失,或可看作“没有和平伙伴”在地区层级的延伸。双方高层重要人物多次抨击对方的政权合法性。此前在美国斡旋的“24小时”轮流停火推出几小时后,即出现双方互相指责违反协议发射导弹的情况。此类“短命机制”持续削弱了对地区外交协调能力的信心,也进一步加深了以色列在安全上“无伙伴”“必须自行解决”的核心判断。
以色列与伊朗的“十二日战争”以美国下场空袭伊朗而暂告一段落。以色列分析人士将这一事件称为内塔尼亚胡的“高光时刻”,提升了以国内对于“战胜”对手的信心。就连反对党领袖之一亚伊尔拉皮德都将此视为对特朗普、内塔尼亚胡乃至自由世界的成功,并称“这正是必须发生的事”。在此种广泛共识下,“和谈”支持者们日益被视为不切实际。
和平,不再缺席谈判桌,而是被挤出了议程本身。
何去何从
极端正统派的退出,导致以色列议会出现了一个尴尬的“少数政府”局面。特别是关键联盟成员沙斯党的11名议员退出,使得现政府在议会120席中仅剩下50席。作为少数政府,它不仅随时可能被反对派推翻,还难以推进自身议程,即便在战时也很难充分发挥力量。

当地时间2025年7月17日,加沙城,流离失所的巴勒斯坦人搭建的帐篷营地绵延不绝。
意料之中又雪上加霜的是,极端正统派退出后,掉转矛头抨击现政府,并在兵役问题上继续施压。犹太教极端正统派联盟主席戈尔德克诺普夫的高级顾问莫蒂巴布奇克对媒体称,政府未能通过兵役豁免法案的责任在于其内塔尼亚胡。沙斯党最高精神领袖、首席拉比伊扎克约瑟夫称内塔尼亚胡为“一只瞎眼的狐狸”,意指后者在兵役问题上搞不清方向。
在多重的压力与紧迫的时间之下,争取支持以持续执政,成为内塔尼亚胡和利库德集团的当务之急。无论是否解散议会、提前大选,都必须最大限度、最快速度争取来自政治精英和普通选民的支持。
由此,“安全先生”(内塔尼亚胡知名绰号之一)对“妥协”与“战果”之间的取舍,已不言自明。前者需要冒着失去右翼选民民心和联盟内部极右翼盟友支持的风险,后者尚有可商榷之处。分析人士总结,成果可以是解救更多人质,也可以是达成有利的停火协议,抑或取得显著的军事胜利等等。
就人质解救而言,“恩德培行动”般凝聚民心的成果难以复刻。一方面,加沙地带形势复杂、信息混乱且安全风险极高,以色列国防军难以通过单方面行动解救被分散关押的其余人质。另一方面,以方消息称未解救人质已死亡半数左右。
就军事胜利而言,各战线缺乏稳定可声明的战果。在南部,也门导弹袭击持续。以伊暂时停战,仍充满不确定性。在加沙,“完全消灭”哈马斯难以一蹴而就。两年来,以色列国防军沉重打击了加沙地带哈马斯等组织的武装力量,然而难以做到根除。就在7月初,前(预备役)少将伊扎克布里克甚至对以媒公开表示,哈马斯武装分子的数量“现已恢复到战前的水平”。而北部边境近日局势紧张加剧。
于是,停火成为近期最有希望的选项。加沙地带看似达成停火协议的曙光渐增。在双方直接谈判渠道缺乏的情况下,外部压力成为关键助推。美国总统特朗普宣称加沙很快就要“有好消息”了,似乎对于斡旋以色列与哈马斯之间的停火充满信心。以色列在莫拉格走廊问题上也表现出更多的灵活性,内塔尼亚胡方面曾主张以色列国防军持续掌控该走廊,将加沙南部的汗尤尼斯和拉法地区一分为二,但近期出现妥协撤军的风声。
然而,美以均缺乏进一步参与和维持成果的动力。特朗普无论是暂缓军事援助、对以色列施压,还是投入经济和外交资源、以更优厚条件说服哈马斯,都可能引发部分美国选民的不满,失去努力打造的“和平斡旋者”形象给美国带来的短期红利。以色列方面更无法信任或维持与其眼中“恐怖分子”之间的协议,仍倾向于寻求替代方案。
7月初,以防长卡茨提出“人道主义新城”方案。该方案基于以色列对安全的全面控制权,主张在加沙南部建设一座大型人道主义城市,初步预计容纳约60万巴勒斯坦人,未来可能进一步扩大。此外,计划还涉及对加沙其他地区的“清理”措施,以确保以色列的安全。
该方案或许源于对以色列可能面临长期“治安战”、将平民与战区隔离开来的考虑,本质上反映了对前景的悲观态度。以前总理埃胡德奥尔默特13日接受《卫报》采访时则将该计划称为“集中营”,他表示支持2023年10月7日后针对哈马斯采取的初步行动,但批评现政府这是“公开且残酷”地放弃停火谈判。
从7月上半月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来看,以色列内部政局波动压缩对外回旋余地,“没有和平伙伴”的认知更使战后安排难以启动,和平构想不断退化为秩序管理。即便外部强力介入,也难以改变现状。内塔尼亚胡政府接下来为争取国内支持的抉择,或许将带来一线停战曙光,但能否如其著作所言实现“持久的和平”仍有待观察。
(王利莘,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