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期主持人 王鹏凯



今年暑期档及其后的电影市场又一次迎来主旋律影片的热映,除了票房接近30亿的《南京照相馆》,还有《东极岛》《731》《生还》《营救飞虎》等影片正在或将上映。这在过去几年的影视市场中并不少见。主旋律正成为当下最重要的影视叙事之一,但到底什么是主旋律,它在当下发生着怎样的变化,如何关联起公众对主流文化的接纳与再阐释,这似乎是需要在每个新的时间点被重新剖析、讨论和反思的。

《731》正式海报(图片来源:豆瓣)

01 唱响主旋律的言外之意是有“杂音”

王鹏凯:“主旋律电影”的概念最早是1987年被提出的,时任电影局局长腾进贤正式对全国电影创作团队提出了主旋律电影的发展方向,1989年出片的《开国大典》成为主旋律电影的标志性作品,这之后,相似的题材就一直在拍摄。

张友发:往前追溯,为什么1987年要提出主旋律电影?本质上是因为舆论一元的消失,前三十年不需要主旋律这个概念,随着双轨制改革的推行,观点开始市场化。

主旋律电影最初的拍摄模式是国营制片主导,官方出资,不求市场回报。到21世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政府主导的主旋律之外,市场导向的民营制片厂发展壮大,比如冯小刚的贺岁片。这两股力量原本泾渭分明,但在主旋律的主题下发生了合流,一方面,国营厂开始制作明星拼盘的主旋律电影,比如韩三平和黄建新主导拍摄的“建国三部曲”,2009年上映的《建国大业》成为当年的国产片票房冠军;另一方面,市场制片也开始靠近主旋律,比较有节点意义的应该是博纳的《湄公河行动》票房非常好,大家发现,完全商业化的电影运作和中国的主旋律题材结合,竟然可以迸发这么大的商业潜力,这个类型发展到极致,就是吴京的《战狼2》。

再之后,更复杂的主旋律的多元主体形成了,仍然有《守岛人》这样由国营厂主导的电影,也有复杂的投资方,比如博纳拍摄的长津湖系列,应该也收到了中影的投资,再就是纯市场主导的《南京照相馆》,没有任何国资背景,也在今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湄公河行动》海报(图片来源:豆瓣)

徐鲁青:另一个变化是,所谓的主旋律不一定是电影的主干,而可能成为故事的元素和点缀,任何的电影故事里面都可以插入主旋律元素,比如《流浪地球》是不是主旋律电影呢?很明显它的主干是一部科幻电影,但是它的叙事和结构都可以解读成主旋律。再比如,近几年喜欢拍现实主义故事,像申奥的《孤注一掷》,东南亚环境很危险,这种算不算主旋律?他可能拍的不是某个官方正典,但还是会在旁支的故事里插入相似的意识形态。

张友发:还包括整个社会情感结构的变化。80年代的时候为什么要唱响主旋律?当时很多人会向往西方,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21世纪初,李雪健主演的《杨善洲》在上映后上座率非常低,看到美国超级英雄电影在国内的火爆,他十分困惑:“‘杨善洲’也是中华民族贫困山区的英雄主义,为什么就被冷落了呢?”这之后,《建国大业》解决了主旋律没人看的问题,但真正解决这种舆论场的二元性,要到《湄公河行动》和《战狼2》,这时观众会去体认电影里面体现的价值观,中国队长吴京,“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大家相对认可。过去主旋律电影更多拍摄发生在国内的防御性战争,吴京他们的电影在地理上走出了国界。

丁欣雨:我会想到《流浪地球2》里面,李雪健饰演的角色在各国参与的会议上提出了一个股骨比喻(一个出土的大腿骨,发现有断裂后再愈合的印记,说明曾经经历过帮助),呼吁团结,全人类共同协助渡过难关。代表们很受打动,决定一致面对月球撞击地球的危机。

徐鲁青:我之前写过一篇文章,谈到《战狼》还有一些更早的主旋律叙事,是一种耻型民族主义,我之前受到了屈辱,现在要复仇,或者需要通过国家复兴来治愈这种屈辱的创伤,但是到了《流浪地球2》,就变成了向外扩张型,类似于有一个世界主义或者和平主义的外壳,同时希望肯定自身在世界体系中的位置,也有非常强的民族叙事,李雪健那个角色就很明显呈现了这一点。

《流浪地球2》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02 被共同塑造的主旋律

王鹏凯:回到概念上来,到底什么是“主旋律”?似乎没有一个简单的定义。我们提到主旋律,会首先想到题材,比如重大历史革命题材,或者是战争片。又或者是影片传递的意识形态,像是爱国主义,我看到有网友将主旋律的英文翻译成patriotic blockbuster,直译过来就是爱国主义大片。

但在当下,这个概念正在越来越宽泛,2024年,电影局副局长毛羽在一次论坛上讲,“只要是传递真善美,弘扬主流价值,不管什么题材、什么类型,都是主旋律,都是正能量,都是创作上所鼓励和倡导的。”

潘文捷:patriotic blockbuster这个提法很有意思,会有人说自己是不爱国的吗?不管是激进主义者、自由主义者还是保守主义者,都会觉得自己是爱国的。但是大家爱国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南京照相馆》里被法西斯主义、军国主义洗脑的人,觉得自己在爱日本,日本本土反对法西斯主义的人,也觉得自己是爱国的。在中国也是,砸日产车的人也觉得自己是爱国。主旋律电影想要体现的,希望大家认可的爱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形式?

张友发:我觉得这是一个形成共识的过程——到底什么应该纳入主流的逻辑?爱国、性别议题或是其它。期间会有不同的利益群体去博弈、妥协,文化产品也会参与其中。每一次主旋律电影爆款的出现,就是一次新的博弈,比如今年暑期档,《南京照相馆》在票房上成功了,《东极岛》失败了,制片人梁静有一段话,大致意思是,在片尾回城的路上,我们的渔民扔掉了枪械,这表明了中国人的一个态度,面对战争时候的一个姿态,我们是反战的。这套主旋律叙事放在十年前、二十年前和放在今天网友的反应可能是不一样的。

徐鲁青:这么对比来看,其实《东极岛》和《南京照相馆》的叙事方式是完全相反的,一个是把枪放下来,一个是把枪拿起来,最后定格在刺穿子弹刺穿日本人的头颅,跟前面日本屠杀刺穿中国人头颅摄影,形成了一个图像的闭环。

友发说的会给我一些启发,我们之前会想象主旋律是一个特别自上而下,或者有一个固定概念的意识形态,但它在真实世界里其实是一个博弈的过程,是动态的,一部主旋律电影出来之后,市场买不买单,观众喜不喜欢,票房高不高,最终都会决定后来的主旋律是什么样的走向,不只是政府或几个文娱公司塑造的主旋律,是大家一起塑造的主旋律。

《南京照相馆》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张友发:可以跟《南京照相馆》形成对照的是《南京!南京!》。《南京!南京!》塑造的是一个良知的日本人,在残酷的战争中,双方都保留了人性。但《南京照相馆》 的核心其实就是最后那一句话——我们不是朋友。

03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主旋律

王鹏凯:其实不只中国有主旋律,美国也有,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珍珠港》《阿甘正传》《美国队长》,包括近几年的《奥本海默》。这些电影很多也是在处理重大历史题材,或者是传递个人英雄主义这种美国价值观。不同国家的主旋律在题材上是有相似之处的,但内核也会有差别?

张友发:可以把战争片理解为美国对外输出意识形态,或者对内形成共识的一种方式。1917年美国参与一战的时候,就成立了国会公共信息委员会来进行战争宣传,好莱坞也正式与美国政府建立起合作关系,美国总统认为电影可以通过极小的成本、甚至零成本进行国家宣传。二战也是如此,罗斯福说,你们每拍一部电影都要想一想,这部电影到底能不能帮助我们取得战争的胜利?看到过一个数据,当时美国一年拍1700部电影,里面有500部是战争片,很多跟二战相关,输出到欧美各国,可能也输出到中国,这是好莱坞形成全球优势的开始。

对内也是如此。有美国学者曾做过研究:截至80年代,除去决定从越南撤兵的前后两年,奥斯卡最佳影片始终保持着对美国主流社会与主流文化的正面评价。截至2022年,仅“奥斯卡最佳电影”这一项中,就有21部以战争为主要背景的影片,还不包括《阿甘正传》这样有不少战争场景的电影。

这里面也存在反思性作品。越战结束30年间,美国涌现出了500部不同角度展现越战的电影,约翰斯道雷将它分为三种类型,分别是作为背叛的电影(把战败的责任归咎到政治家,或者平民的背叛,比如《第一滴血》)、黑白颠倒综合症(电影中北越的士兵变得很强大,美国士兵往往形单影只)、战争的美国化(将越南战争变成美国语境,比如《阿甘正传》)。

有学者观察到,这些好莱坞电影已经影响了美国人的越战记忆,一些越战老兵甚至声称自己完全分不清某段战争记忆到底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还是好莱坞的电影,最后大家对于电影的认知也变得和解了。所以美国的主旋律也在博弈,一开始是支持美国政府,宣扬战争行为,后面开始反思,之后又重新变成整合意识形态的机器。

《阿甘正传》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04 主旋律如何塑造想象的共同体

王鹏凯:当下观众对主旋律的心态也在发生变化,一方面观众开始对重复的爱国情绪产生了疲倦,但另一方面《南京照相馆》这样的故事仍然受到认可。大家还爱看主旋律作品吗?

潘文捷:我爸非常喜欢看,我们家一天到晚都在放战争题材的电视剧、电影,包括手撕鬼子,我们家的屏幕上每天有很多炸弹,狂轰滥炸。我就一直想分析,我爸为什么那么喜欢看这些影视剧,我感觉他能够在里面找到一种英雄主义,一种男子气概。代入到我们国家,虽然当时的军事水平有种种限制,但最后还是战胜了敌人,获得了胜利。这样一种英雄主义的情怀,我觉得还是很多人内心想要追求的,包括看美国的英雄题材电影。

有一个问题是,如果你喜欢英雄主义,肯定有一个敌人,那个敌人到底是谁还是蛮重要的。比如我爸看完这些剧之后就抵制日本的一切,甚至包括从日本引种栽培的板栗南瓜。《南京照相馆》里,最后主角说“我们不是朋友”,那它给屏幕外的我们传递的信息究竟是什么?我们到底跟谁不是朋友?我们是跟所有日本人不是朋友吗?还是跟日本产的一切。还是说我们跟那些引发战争的法西斯主义者不是朋友?我们英雄主义对面的那个敌人到底是谁?搞清楚这些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今天应该反对什么,反思什么。

徐鲁青:你会发现在不同的时期,我们的敌人都是在变化的。可能今天看《南京照相馆》,我们的敌人是当年的日军,甚至泛化成整个日本。但是它的叙事也是一个不断重构的过程,在80年代、90年代或者2000年初的时候,其实是非常弱化这种敌人的形象,反而强调的是中日之间的和平和解,他会说,我们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这是一个和平的年代。包括在《流浪地球2》里,在各国宇航员中间,跟中国宇航员吵架的永远都是美国人,你会发现“敌人”处在不停的流变之中,慢慢地构成我们对于“敌人”的理解。

丁欣雨:电影也是塑造想象的共同体的方式。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里的一个主要论点就是,民族这个概念原本就是飘忽的,是被建构出来的,并不是说生来就有民族存在,是通过模式化的方式,比如人口调查、地图,或是跟民族主义相关的创写作品,把个体宿命没有办法改变的自然、土地联系起来,共同糅合到民族的概念里。定义的过程就会出现分类和比较,从而划分我群和他群的边界这种边界越明晰,族群内部的道德崇高性、关于热爱或仇恨的情绪就会升腾的强烈。

《想象的共同体》
[美]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著吴叡人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8

王鹏凯:今天的年轻观众对于这些主旋律也不只是被动接受了,会存在一些再阐释。比如吴京作为中国最具有影响力的主旋律创造者之一,在当下成为了被玩梗的对象,最近刷到了好多“坦克到底有没有后视镜”的段子。

潘文捷:我前几天在小红书上刷到,一个帅气男大在日本拍和服写真,但下面没有一个人骂他,因为他在后面写自己是吴京的十级粉丝,就是用梗来作为拍和服写真的保命符,以此说明自己在文化上是喜欢日本的,但是在政治上不认同它。某个他者好像是你的敌人,但是你又没有办法在文化上完全脱离他,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去玩玩梗,去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