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为了活下去,我们给自己讲故事》是琼狄迪恩跨越50年的非虚构作品合集,完整收录其8部代表性作品:其中,《懒行向伯利恒》《白色专辑》《亨利去后》侧重于文化观察,从60年代旧金山嬉皮士运动风暴的第一现场到1991年秋天最终被遣返的越南滞留难民,从“二战”后的社会失序到冷战格局最终崩溃前的漫长暗夜,是对美国文化与社会长达三十年的审视与记录。《政治虚构》《萨尔瓦多》《迈阿密》则是80年代到21世纪初的作品,伴随着美国核心问题的转移,狄迪恩的关切向国内外政治领域转移后的产物。通过对三届大选、一场弹劾、一宗性丑闻的深度报道,全面揭示媒体与政治如何制造公共叙事、操控公众记忆;并通过对两场代理人战争及其后果的展示,带领读者进入美苏冷战的隐秘副本。《我的来处》创作于2003年,时年70岁的狄迪恩将镜头对准自己,但其中并无自恋与自怜,而是不惮将自己作为样本和盘托出,将其一贯以来的“内在公共性”发挥到极致,可谓狄迪恩回忆录式写作的开创之作,亦可视作《奇想之年》与《蓝夜》的前传。《南部与西部》是狄迪恩深入70年代的观察笔记,也是写在50年前的激进预言。

本文摘自约翰莱纳德为该书撰写的序言,澎湃新闻经理想国授权发布。

“作为记者,我唯一的优势就是身形瘦小,性格内敛,常因神经过敏而失语,以至于人们总是忘记,我的在场与他们的利益相悖。”琼狄迪恩在《懒行向伯利恒》的前言写道。在那段吉他和LSD大行其道的迷狂岁月里,她简直成了那场革命中的反动分子、社会失范的代言女郎——虽身着比基尼,但出现在时代精神的篝火旁时,却如同一场偏头痛。后来,随着报道、小说和剧本大量产出,她逐渐成为时尚版面的沙漠母狮,既是偶像般的女预言家,又是斯坦福地震仪,密切关注着所有文化断裂带,对时尚板块每一丝震颤了如指掌。有时,她显得过于敏感,仿佛整个时代都在伤害她的感情,让人想起瓦莱里的“枯叶在风中颤抖”,好像下一秒便会烟消云散。然而,在这颤抖与消散背后,在这座不断交织着断奏与渐强、充满茫然不安的回音室深处,似乎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悲观,一种固有的寒意。谈及阴郁的T.S.艾略特时,兰德尔贾雷尔说,在他的笔下,伊甸园也会变成《荒原》。不难想象,哪怕置身于瓦尔登湖,狄迪恩也难免被蓝色恶魔刺伤。

不过,虽然艾略特大部分时间的心情都很低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水、岩石和虚幻的城市的描写有丝毫失真之处。狄迪恩对虔修群体的描摹亦是如此。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瞌睡艾克时期的曼哈顿,我和狄迪恩都刚刚入行,为小威廉F.巴克利的《国家评论》供稿,和我们一样前途未卜的新手作者还有加里威尔斯、雷娜塔阿德勒和阿琳克罗斯。那时,巴克利之所以选中我们这些没有名气的年轻人,只是因为我们下笔犀利罢了,而且他相信,凭借自己的人格魅力,足以校准我们的政治立场——之后,他将不无懊恼地称我们为“背教者”。总之,狄迪恩刚开始以写作为业时,我就在读她的作品,见面也能说上两句;从第二本小说《顺其自然》(Play It As It Lays)起,她的大部分作品我都写过评论;七十年代初在《纽约时报书评》做编辑时,还发过几篇她的文章。所以在谈她时,我实在无法假装客观。虽然她有些言论看得人很生气——比如这段谈琼贝兹的:“如今,那个一生是一滴水晶泪珠的女孩有了自己的地方,这里阳光灿烂,迷茫可以搁置得再久一点。”还有这种口吻:“音乐也不是1968年的摇滚,而是曾经在唱片机上播放的那种爵士乐,在那个时代,所有人都相信‘人类一家’,人们会买斯堪的纳维亚的不锈钢餐具,并且为阿德莱史蒂文森投票。”——但我依然是她坚定的支持者。部分原因在于,和宝琳凯尔一样,她也是西部来的,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对抗东部的排外主义。但更多是因为,我一直都很想弄懂,为什么她的句子就是比你我的要好……或许是因为节奏。他们就这样袭来,堪比一场伏击,用凝练有力的俳句、碎冰锥般的激光束和扑面而来的海浪来形容也不为过。就连文字周围的空白都别有意趣,仿佛狮身人面像周遭簇拥的沙地。

在我看来,狄迪恩写出《奇想之年》一点都不奇怪。回想起来,她多年来一直在描摹失去,排练死亡。她的整个写作生涯是一场幻灭,书页从中摇落,如绚烂秋叶一般,落在墓石上,排布成箴言。

《为了活下去,我们给自己讲故事》,[美]琼狄迪恩著,许晔、张之琪、周子寰、董牧孜、傅适野、徐亚萍译,理想国丨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