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落幕的第19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上,华裔选手和中国选手集体“大爆发”,表现格外亮眼。

前六名共8位选手中,华裔选手和中国选手占了6席,并包揽冠、亚、季军。

中国选手更是实现历史性突破,三人闯入决赛圈,满载而归:王紫桐获第三名,吕天瑶获第四名,李天佑、吕天瑶、王紫桐还分别将“最佳波罗乃兹” “最佳协奏曲” “最佳奏鸣曲”收入囊中。

为了陪学生李天佑参赛,天津茱莉亚学院常驻教师、钢琴家王笑寒在波兰华沙扎根二十天,听完比赛全程。

他坦言,俄乌战争导致俄罗斯钢琴学派这一核心力量缺席,客观上为亚洲面孔创造了空间;中日韩钢琴学子“卷生卷死”的刻苦训练,也与欧美选手在综合能力上日渐拉开差距。

在庆贺国人取得历史性突破的同时,他也有隐忧,欧美学习古典音乐的人数和质量双双下滑,古典音乐未来的格局和趋势不容乐观。

王笑寒和李天佑

【对话】

庆贺突破之余,对未来趋势担忧

澎湃新闻:今年的肖赛,华裔选手和中国选手大爆发,得奖结果很惊人。

王笑寒:这和全球的政治形势有很大关系,尤其是俄乌战争。波兰支持乌克兰,对俄罗斯籍钢琴家参加比赛的条件非常苛刻,必须中立。

在钢琴领域,除了亚洲人占主要的数量和地位,也就俄罗斯还维持着非常好的钢琴教育水平,其他地方学钢琴的人没那么多,而且学钢琴很苦,很多老外不愿真正去吃苦。

澎湃新闻:除了特殊的政治原因,华裔选手和中国选手的力量,是不是也越来越强大了?

王笑寒:可以这么说。多位中国选手进入决赛圈,代表了中国音乐教育整体水平的提高。

李天佑是唯一一个进入最终决赛、中国本土培养、没有海外留学经历的孩子,表现很体面,我特别欣慰。另两位中国选手,王紫桐和吕天瑶都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读过,后来都去国外留学了。吕天瑶去波兰已经两年。王紫桐走得更早,从柯蒂斯音乐学院到新英格兰学院,在国外十几年了。

第一名,陆逸轩(Eric Lu)

澎湃新闻:欧美能够进大赛的选手少了很多,真的只是因为不愿吃苦吗?

王笑寒:我觉得是综合能力跟不上。这些年,钢琴演奏的趋势不断发展,对钢琴技巧的完善和综合能力的把握,要求越来越高。亚洲人能吃苦,练得多,中日韩三国“卷生卷死”。

到了比赛现场,练得多了,会更有把握、更加熟练,出错的概率就更小。欧美的选手,只要不是在俄系的系统里训练出来,普遍都是很不稳定的。

比如,这一次获得“最佳玛祖卡”的波兰选手Yehuda Prokopowicz,他的音乐非常有个性、非常动人,但是技术纰漏太多了。

还有获得第五名(并列)的波兰选手Piotr Alexewicz,这几轮演奏都有不大不小的失误,说明他们训练的系统在技巧的把握性和准确性上,跟中日韩的扎实训练还是有很大的差距的。

第二名 陈禹同(kevin Chen) 和第六名 Willianm Yang

澎湃新闻:最近三届的肖赛冠军,刘晓禹和陆逸轩都是华裔,赵成珍是韩国人,未来,这个比赛会被亚洲面孔霸屏吗?

王笑寒:肯定有这样的趋势,也不只是肖赛。范克莱本钢琴比赛也是,前两届都是韩国选手得第一,今年这一届是中国香港选手沈靖韬得冠军,也都是亚洲的面孔。这是一个不可不重视的大趋势。

5月,在肖赛预选赛时,一位评委说:中国优秀的选手层出不穷,甚至让我们感到有些尴尬,西方的演奏家值得去保护。意思是,可以原谅西方选手的一些错误、一些不足,他们确实技术上弹不过人家,但还是应该保护。

我对这个趋势充满了担忧。这代表欧美学习古典音乐的人数和质量下滑。某种角度上,也代表他们没有以前那么热衷、那么重视古典音乐。从世界音乐发展的格局来讲,这不是一件好事,趋势不容乐观。

第三名和“最佳奏鸣曲”获得者,王紫桐

“打砸抢、快+响”,一定会被淘汰

澎湃新闻:你去过华沙几次,对这座城市有怎样的印象?

王笑寒:从德国留学到加拿大“音乐桥”活动,我去过很多次,对它不陌生。华沙很美,有深厚的人文底蕴,当地人很友好、有教养,留下很多美好回忆。

肖赛是钢琴盛会,全世界的钢琴爱好者都聚集在华沙。你走到公园,会听到肖邦,你走到咖啡馆,也会听到肖邦,进入机场,无处不听到肖邦。整个国家和民族都以肖邦为傲。我热爱肖邦的音乐,华沙像一个朝圣地。

第四名和“最佳协奏曲”获得者 吕天瑶

澎湃新闻:获奖选手里,你个人比较喜欢哪些人的风格?

王笑寒:我有很多欣赏的选手,但是可能没有心目中绝对的第一名。

中国的王紫桐,我非常欣赏她的演奏。她在决赛有比较明显的失误,但是她的音乐非常打动人。我认识她很多年,她对钢琴演奏事业有着执着追求和美好向往,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年轻人。

马来西亚的小伙子王文升(Vincent Ong),让我眼前一亮。他不一定弹得都是“对”的,但是他有自己的音乐语言、音乐个性,而且会大胆地、勇敢地去表现自己对肖邦的理解。他是一股清流。大家来比赛,想得奖,不想犯错误,甚至中规中矩。他从一开始就个性鲜明,而且非常坚持自己的处理。

还有波兰的Yehuda Prokopowicz。他的玛祖卡是比赛中,唯一让我感动到流泪的,非常动人,是他自己特别本真的、属于他自己的音乐魅力。

李天佑的波兰舞曲,第一奏鸣曲的慢乐章,也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学生,而是真的弹得好。

第五名(并列),王文升(Vincent Ong)

澎湃新闻:在你看来,肖赛评委青睐什么样的选手?

王笑寒:肖赛选择一个冠军需要考虑很多方面,比如,他的实际演奏水平,他对肖邦作品的综合把握,他的舞台魅力,他与媒体、社会团体的交流能力,他的谈吐能力……这些综合形象,都会纳入评审团的考虑因素中。

综合来看,陆逸轩是一个很成熟的青年钢琴家,评审团应该是在综合考量后做出的选择。当然,和那些初出茅庐的选手相比,他是带着极大的光环来的,身经百战。

富有个性与个人色彩,和哗众取宠、自以为是的演奏,是有本质差别的。这次比赛我全程都在听。毫无疑问,“打砸抢,快+响”,不尊重作曲家及作品本身的演奏方式,一定会被摒弃和淘汰。肖赛评委们没法接受。

我们总跟学生说一句简单的大俗话:要弹得好听,要让人喜欢。这句话也在肖赛上得到了极好的印证,起码得好听。

但要做到好听,没那么容易。比如,选手临场想表现自己,声音硬了、过了;钢琴没选好,发出的音色不对味;由于紧张或弹得太快,声音完全糊掉,听不清楚;到了高潮,情绪过于激动,声音失控,弹得太响了,让人接受不了……各种各样的可能,造成了“不好听”。

好不好听,和演奏家自己的修养、耳朵的敏感度,息息相关。

第六名,Willam Yang

学生成黑马,取得成绩超出预期

澎湃新闻:李天佑第一次参加肖赛就进了决赛,很多人说他是“黑马”。

王笑寒:天佑是一个非常努力、淳朴、认真的孩子,但是他还非常缺乏大赛的经历和经验。这是他首次参加肖赛,也是首次参加真正大规模的国际比赛,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我们都没有想到。

整个比赛过程我都陪着他,尤其是后几轮的比赛,他有很大的提高。他在赛场中的锻炼,给他带来的激励和提高,是平时多少练习都不可能收获的。

澎湃新闻:你怎么没待到最后一刻,等到比赛结果出来,而是提前一天回国了?

王笑寒:去波兰之前,我还去了美国,想念家里的小猫小狗,归心似箭。我陪他完成所有比赛,尽到我最大的责任就可以了。

最终,他没有拿到名次,很可惜,也是预料之中。

到了决赛,他是第一个弹,影响很大。乐队还处于生疏状态,演过很多场后会越来越熟悉。选手也一样,还没有时间去听别人的演奏,来进行自己在音乐厅的调整,包括声音的平衡、和乐队的关系,毕竟,弹协奏曲和弹独奏是非常不一样的。所以,他完全没有调整的机会和时间,就直接上去了。

澎湃新闻:所以比赛还是有一些运气的成分?

王笑寒:一定是有的,谁在你前面弹、谁在你后面弹,都会有很大影响。所以,李天佑获得的成绩,完全超乎我的预期。

最后还有一个大惊喜,评委会给了他“最佳波罗乃兹”,非常难拿。在肖邦的诸多体裁中,波兰舞曲和玛祖卡的把握是相对最困难的。李云迪和陈萨那一届,他们分享了“最佳波罗乃兹”奖,后来没有中国人得过。李天佑能够得,是对我们在肖邦的自主学习和把握上的莫大鼓舞和肯定。

“最佳波罗乃兹”获得者,李天佑

澎湃新闻:你当联合艺术总监的天津茱莉亚钢琴艺术节,为不少学生提供了和乐队合作钢琴协奏曲的机会。李天佑说,他在钢琴节收获很多,和乐队的合作对他帮助很大。

王笑寒:天津茱莉亚钢琴艺术节走到今天,帮助了很多年轻一代的小钢琴家,给了他们与乐队合作的锻炼,这是平时很难求到的机会。

李天佑在肖赛的决赛结果不尽如人意,因为他没和乐队合过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如果合过,他的表现会更从容和有优势。合过和没合过,结果一定不一样。今年,他参加新加坡国际钢琴比赛,在决赛弹了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很幸运,他在天津茱莉亚钢琴艺术节和乐队合作过,为决赛成功打下了基础。

吕天瑶只有17岁,但在肖赛之前,她已经和乐队合过三次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非常有经验了。

所以,我们还是要呼吁并坚持,尽可能多地给孩子们创造和乐队锻炼的机会。

李天佑

澎湃新闻:中国的钢琴学子越来越强大,还有哪些地方需要磨炼和提高?

王笑寒:还是要看长远的发展。现在活跃在舞台上的顶尖中国演奏家,比如陈萨,她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年肖赛第四名的成绩,并没有给她直接带来特别多的音乐会或铺天盖地的成功,但是她能“艺术常青”,直到今天还在不断突破和进步,还是源于她对音乐的热爱、对舞台的向往。现在,中国涌现出来的钢琴家很多,还是要看他们能不能走得长远。